第二十四章(2/2)
“里面会是个什么情况呢?”他暗自思忖,“仲叔这个人凭着一种魔鬼的本事,时而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时而是个低三下四的谄媚者,时而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时而又是个谨小慎微的势利小人。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在众多角色中不知疲倦的换来换去,换一个场景,就换一副面孔,换一种身份,就换一个驱壳。但不管如何转换,在生财有道的这条路上,他始终见缝插针、无孔不入,那鬼魅一般的灵魂至死不渝的匍匐在金银的暗影里。可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多年来寂然无声的把自己的孪生兄弟弃置在这么一个偏僻的所在,这也太无情了。”
正当他这样胡思乱想之际,他听到屋里响起了滞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这种声音就像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费力的把自己沉重的身体从犹如坟墓一般的床上移到地下。随着脚步声的拉长,一个形如枯槁的人打开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是个瘾君子。”这是旱魃的第一个想法。正是这个想法让他心惊肉跳。因为这个人和刚才送他来这里的那个农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农夫显然是一个尽管生活艰辛却努力过活的人,而这个人却在同样辛酸的条件下摧残自己的生命。多年来,旱魃虽然在仲馗的手下干着昧良心的毒品交易活动,但自己从不沾染毒品。在某种意义上,他虽然依赖着吸毒的人过活,却异常厌恶这些可怜虫。因此,现在当他在一个偏远的村落里看到这样一个令人恶心的瘾君子时,他不禁厌恶的皱起了眉头。
“我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了,他让我觉得活着是一件肮脏的事情。我必须立刻离开。”旱魃想,他正欲转身,站在门口的人却说话了。
“我想你并不是因为走错路才来到这里。那么,一定是有什么用意了?既然来了,为什么什么也不干就要走呢?”这些话来自于一个沙哑而充满磁性的嗓音。这个别样的声音就像具有魔性一样,使旱魃放弃了离开的打算。
“我的确想和你谈一谈,如果你愿意的话。”旱魃竭力控制自己的厌恶之情,说。
“为什么不愿意呢?我非常愿意。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和一个正常人好好的说过话了。不瞒你说,我求之不得。”对方回答。
“很好,我们到田野里去走走吧,那里空气好。”旱魃说。
“怎么?你不愿意进来坐坐吗?你可以进来喝杯水。”
旱魃果决的摇了摇头。
令旱魃诧异的是,男人笑了,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种讥讽的敌意。随即,他让这种敌意像他的笑容一样稍纵即逝。
“那么,我们就去田野里走一走。这是个美丽的地方,我想你已经发觉了。”男人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他走到离旱魃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用他那双深陷的浑浊不堪的眼睛认真的打量了旱魃一眼,然后越过他,径直向前走去。旱魃默默无言的跟在他的身后,用一种冷冰冰毫无感情可言的目光打量着他略微有点佝偻的背影。突然,他眼前的形象使他产生了一种对人生和岁月感到无能为力的沧桑感。与此同时,他想到了这个年龄的自己,一种异样的情愫骤然袭上心头,他的厌恶感突然转变成了怜悯和同情。“是的,谁都有无能为力、力不从心的时刻。我为什么因为他吸毒而对他存有如此之深的偏见呢?要知道,在一生当中,我们只不过见这一次面而已,何不宽容相待呢?”他在心里情不自禁的这样对自己说。
旱魃思绪万千的跟着男人走了几步。
“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一面盯着男人,一面想,“我根本看不出他的岁数。他虽然是个瘾君子,但看起来却沉稳的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觉。”
“告诉我你来此地的真正用意?”走在前面的男人头也不回的提高嗓门问。
旱魃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上男人,回答:“我想了解有关于他的一切情况。”说着,他从衣兜里拿出相片递给男人。男人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一眼相片,然后又递给旱魃。“把你了解的全部都告诉我。”旱魃补充说。
“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义务。”
“我只是提出我的请求,应允不应允那是你的事情。”旱魃冷冷的说。
男人冷笑了一下。
“既然你如此不屑一顾,何必要来呢?”男人说。
“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以为他还活着,如果我早知道他已经死了,十架大炮都别想把我轰来。”
男人又冷笑了一下。
“你认为他活着和死去是有差别的吗?你认为他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是一样的吗?”男人斜起眼看着旱魃,问,“看来,你的确是这样认为的。这说明你并不了解你千里迢迢前来看望的这个人。”
旱魃没有否认。
“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我知道绝对不可能是仲馗,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让任何人来过这个地方。他把他遗弃在这里,就像把他活埋了一样。不过这并不是他冷酷无情,而是无能为力。”
旱魃睁大了眼睛。
“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疑惑?”男人问。
旱魃没有作声。
“没错,”男人又自顾自的说,“仲陌一死,他二话没说就把他拉走了。也没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真希望现在他感觉到当初那样做是不应该的,所以派遣你来收拾良心上的残局来了。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了解仲馗的为人,太了解啦。再说,我能有什么需要的呢?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清楚,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只需要毒……”说到这里,他突然跌倒在地,浑身抽搐起来。旱魃知道他的毒瘾犯了。但他身上没有毒品无法帮他。“毒品,求求你,救救我——毒品,给我毒品,我受不了啦,求求你,救救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旱魃举足无措,在万般无奈下他当头一拳把这个虚弱的男人打晕了。打晕他后,他坐在他的身边,生平第一次陷入了负罪的深思中。
“人为什么要吸毒呢?这究竟是谁的错?”他扪心自问,“我的错吗?如果我不干毒品交易这一勾当是否就能避免这些软弱的可怜虫去吸毒。不,即便我不干,这些吸毒的人照样会吸毒,会堕落。我干这一行的确应该被天打雷劈、五马分尸,我知道自己是有罪的,而且罪不可赦。即使我有九条命,道德的审判也会不厌其烦的审判我九次,每一次都恨不得把我打入地狱,永不超生。但是他们吸毒不是因为毒品本身的存在,而是因为自身的甘愿堕落。”想到这里,旱魃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田野,看着如画的风景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不禁自问,“大自然是如此美好,而人类却非要过这种罪恶的生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刻钟后,男人清醒了。
“怎么,你刚才打了我吗?”他爬起来就问。
“如果你不愿意说别人的事情,那你至少应该愿意说说自己的故事吧?告诉我,为什么要吸毒?你有很多钱吗?你有资格堕落吗?”旱魃看也不看男人,而是依旧望着日落时分美丽的田野,言简意赅的问。
“我在年轻时结过婚,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结婚一年后,我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于是妻子和我离了婚,自此后,我再也没有娶过。后来,仲馗把他神经质的弟弟托付给了我。当然他按月付给我颇高的看护费,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是相当慷慨大方的。自此后因为这份还算工作的工作,我便和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纠缠在了一起。想必,你知道,他的那种奇怪的毛病无药可救,无医可治,在犯病时只能依靠毒品缓解他的痛苦,镇定他狂乱的心智。我由于经常和这个活死人打交道,精神上异常痛苦,感情上又无处宣泄,后来也慢慢的染上了毒瘾。我也不要工资了,只要仲馗每个月给我定量的毒品就行。我发现,比起金钱,他更乐意满足我的这种需求。于是,逐渐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了。是我一手把自己的人生给毁了。”他说着把干枯的十指插到头发里,痛苦的撕扯着那些稀稀拉拉的灰发。
“仲陌是怎么死的?在那一天死的?”旱魃不动声色的问。
被悔恨攫取了意志的男人如实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没错,这的确就是仲叔死期的前一天。”旱魃暗自想道。
“是仲馗一个人回来拉走他弟弟的死尸的吗?”旱魃又问。
“是他一个人,在对待他弟弟的问题上,他向来亲力亲为,既不让任何人过问,也不让任何人插手,包括他的妻子。我猜测他的妻子也许只是知道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并没有见过他。”
“你是这样认为的?”旱魃又问了一次。
“我是这样认为的。”男人果断的回答。
“拉走后,仲馗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男人肯定的回答。
“这张银行卡是仲馗的妻子让我交给你的,”旱魃掏出银行卡递给男人,说,“他虽然无情无义,但他的妻子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非常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仲陌的照顾,这是对你的补偿。卡里有一笔钱,现在是你的了。你可以用这笔钱过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也可以继续堕落。你虽然为自己的堕落找了一个十分华美的理由,但实话告诉你,我认为那不值得同情。堕落就是堕落,没有那么多先决条件。不过,看在这个美丽的傍晚时分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愿意多费唇舌那是我的事,至于听不听那是你的事:离开这里,去戒毒所把毒瘾戒掉。”
男人握着那张银行卡,许久都没有作声。旱魃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回去的一路上,他思绪狂乱,心头缠着一团乱麻。仲馗没死,下葬的是仲陌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令他感到惊诧的是,为什么连云韵也不知道下葬的并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另一个人。
“瞒天过海竟然做到如此密不透风的程度,简直闻所未闻。”旱魃坐上车后,仍旧在思考这个问题,“想必,除了仲馗没人能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俗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该败露的时候还是要败露。天意不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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