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晴天梦雨(2/2)
“娘,你去哪买的簪子?你可少去丽嫔坊,王舒就爱黑人!”我拿起一只青果,用袖子抹了抹,便放进嘴里,又酸又脆,馋得人口水暴涨。
我娘自信道,“你娘我还能让一个小丫头片子黑了?”
我转念一想,“也是。她爹都镇不住你,你那根本不是讨价,你那简直是去砸场子的。”
想当年,我娘带我去做衣裳。那名绣娘家里遇到点困难,我娘大发善心,索性接受了她较高的价码。谁知恰巧又遇上潮湿的鬼天气,存放的绣线尽数受了潮。绣娘用了受潮的针线,我又淘气,穿在身上没新鲜几日,腋下和档口便崩开了线。我娘气得不行,带着我和家中男丁到绣庄去说理。家丁手持木棍,围城一个大圆,将那木棍往地上一矗,“咣”得一声巨响好不吓人。我娘天生带刺,往那圆中央一座,眉毛一竖,绣娘便吓得磕头认错。后来,绣庄庄家出面相劝,非要方面辞退那名绣娘。绣娘连哭带喊,求着我娘。我娘心下一软,最后付了个本钱,临走前送了绣娘一袋绣线。
我那时还小,不谙世事,回家的路上哭唧唧地埋怨我娘,“娘,你怎么不和叔父说别辞了老娘?老娘自己都说了,她只会做衣裳,要她出了绣庄以后吃什么去?”
我娘被我哭烦了,才稍作解释道,“老娘不会被辞的!你放心吧。”
“可是叔父都说了,他立马把老娘赶走……”
我娘看得透,“出了这挡子破事,这老绣娘的工钱又要往下减了,他上哪找这么大的便宜去?庄家偷着乐呢,还能辞了?”
我哪里听得懂,“娘,你说什么呢?”
我娘蹲下身来,把我脖子上因蹦跳而松开的围脖紧了紧,在我帽檐中央轻轻弹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透心魅人的微笑,“我说,老娘啊,是不会被辞的。”
那时,我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只知道绣娘不会丢了生计,便安心地遂娘回家了。而至今,我想起那些家丁的架势和那庄家诚惶诚恐给退了钱的模样,心里都对我娘“讨价”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我娘翻出首饰来,逐个摆在桌上,“挑吧。”
最右摆着的是一支蒲扇枝丫金钗,我一眼就相中了,正欲拿来起来仔细看,便被我娘眼疾手快抢回去,放回了首饰盒里面,“这支不行!这支最贵了,我喜欢得紧呢!”
我十分怀疑,我娘真是让我来挑首饰?也太没诚意了些……
我只好在剩下的首饰里挑挑拣拣,谁知我娘突然开口,“传宗接代这事儿,你想什么时候做?”
“呃……”我呲着牙,“还没想……”
“苏辙赶考回来以前,你不可孕珠,知道吗?”我娘冷不防苦口婆心道,“一个女人独自拉扯孩子,太苦了;再说,孩子见不着亲爹,也容易走偏。”
“……”我心想,我和苏辙还没有圆过房呢。
见我不答话,我娘乍然面色一沉,“你莫不会是已经有了吧?”
“没!”我急忙否认,咂嘴道,“我俩还没洞房呢。”
“你,你还是黄花大姑娘呢?”我娘受了惊吓,手拿帕子捂在胸口。
“啊……”我让她问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娘转眼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当初那追苏轼的那不要脸劲儿呢?”
“这不一样。”我说,“当初,我对大哥死缠烂打,那完全是因为要和王弗对着干。但是,我和苏辙嘛,就……就顺其自然便好了。”
我娘一眼看破,“我看你呀,这是被苏辙迷了心了!想我当年对你爹啊,也是如此。”
从前,我娘只把我当作孩子,从不对我提起她和我爹的往事。或者说,她也不愿提起。毕竟我爹在遇见她以前,是有正妻的。我娘虽大大咧咧,心里却是十分介意的。我多少次见到娘独自在祠堂烧香磕头的时候,她逐一祭拜,待拜到了大夫人的牌位,放下三支香便算作祭拜过了。
“早时候,你娘我向来是不愁嫁的主!前脚有巡抚家的公子来打听,后脚就有老县令锦衣还乡的外甥送诗,我得意便说得意,反悔也大胆反悔。只是到了你爹这里,我可是头一回说不出话了。你爹是个殁了正主的,谁知道他是随便找个人凑合,还是真相中了我?”
我倒是有些感同身受,原来我也曾被相同的疑问困扰许久:苏辙对我好,到底是循规蹈矩地尽人夫职责,还是真心真意流露?我愈是拿不准,便愈不敢靠近,可同时我又对他着迷,走也走不掉,跑也跑不远。
“那你不给回应,那不是成心吊着我爹胃口吗?”我问。
我娘笑得猖狂,“你爹愿意让我吊着啊!”
“……”
“二嫂,我这便走了。”史府大门口,我拉着二嫂的袖子道别。
二嫂颔首。
“你,你放心……也别多想。”我劝道。飞天镜的事,二嫂心里指定不知道有多上火呢!她一有烦心事就在心里藏着掖着,陈伯说过,这样日积月累的积蓄压力,对身子最不好了。
二嫂再颔首。
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苏辙离开,直到我走过拐角,才看不见站在门前送别的二哥和二嫂。我拉着苏辙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也不觉着尴尬。稍微低头一瞧,便能见到手里攥着一颗真心,什么多余的猜忌都消散了。
“下雨了!下雨了!”路上的行人抱头躲进屋檐下。
我二人正徐徐走着,天空突然劈头盖脸地掉下雨点来。雨点又急又重地打在头上,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苏辙大力拉过去,甩到了屋檐遮挡的最后的一片空地下。檐内与檐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檐内是躲雨的行人,我挤在其中,被苏辙双手撑出一片宽敞;而苏辙站在檐外,高高瘦瘦的身躯化作一堵墙,转眼功夫便被大雨淋透。
“苏辙,你能不能站进来?”我心疼得紧,想要把苏辙往檐内拉扯。
苏辙彬彬一笑,“你看,还哪有地方了?”
“那你……”我对旁人说道,“大娘,你往边上去去呗!”
大娘们置若罔闻,也不知是真耳背还是假耳背。
“不碍事。这雨,一会儿便停了。”苏辙说。
“那你也往里点儿。”我抱着苏辙的臂膀,往檐里面拉了拉,直到他的衣衫牢牢地贴附在我身上才作罢。远远看去,似是我一个劲儿把他往怀里抱似的。
苏辙的唇近在咫尺,我竟有种迎上去的冲动,硬是被仅存的几分清醒理智压抑了下去。他唇间纹路清晰可见,沟壑深浅不一的桃粉色,不知又几分有情,几分无情,愈往唇齿深处,唇色愈惊艳。
我仰头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雨一会儿便会停的?”
苏辙微微低下头,那眼深情得仿佛有吻要落下来,“晴天雨,来势迅猛,去时匆匆。”
果真,少顷,雨水便止了。日头继续无辜地当值着,仿佛他压根没掺和这场闹戏似的。
行人们或湿了裙底,或湿了鞋子,只有我毫发无损,再看看发丝湿粘在耳鬓间的苏辙,仿佛是他带我承受了这场晴天雨的洗礼。苏辙放开我,若无其事地拎起衣裳,拧出水来。我驻足观望了半晌他拧水的背影,直到他拧得半干,转过身来唤我,“走了!”
我半咬着唇,“嗯”了一声,快步走上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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