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2）

仲馗突然现身并不是因为旱魃的预谋得逞了，也不是因为他贪欲膨胀属实不愿放弃国内这片肥沃的土壤。而是因为他生活中的突然变故。而这个变故一夜之间改变了他根深蒂固的思想。在仲馗的一生中，他的思想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思想的初步形成是因为家族怪异的遗传病逐渐的在至亲的人的身上开始显现，进而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惨遭了家破人亡，父母早逝的不幸，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会发生质的改变。这一次家庭的变故使仲馗的心一下子变成了石块，甚至于比石块还要硬。他认为命运对他不公，于是他开始报复命运。他的报复手段一开始很温和，不会毫无缘由的伤及无辜。但逐渐的就开始越来越野蛮，越来越惨无人道，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他走上了一条毫无人性的道路。说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也一点不为过。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铁石心肠的人，任何人都有柔情的一面。但仲馗的一生却都在扮演一个如假包换的铁石心肠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铁石心肠，没有感情，而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有感情。他认为感情的本质是脆弱的，会让人变得优柔寡断、踌躇不前。一个感性的人向来一事无成。因此他要做一个纯粹理性的人，继而理性到残酷无情。在仲馗的内心深处，他不想当一个人，也不想当一个动物，他只想当一块石头。因为做人太痛苦，做动物又太被动，而当一块石头就省事的多。但他注定就要成为一个他深恶痛绝的人，于是他一生都在努力的抛弃人的秉性，而变成一块人形的石头。他做的很成功，但却不由自主的偏离了最初的动机。石头从不伤人，除非人非要吃饱了撑的往石头上撞。但他这块人形的石头却以伤人、害人、甚至是杀人为己任。因此，了解仲馗的人从不把他当人看，而视他为魔鬼，不了解仲馗的人也不把他当人看，而视他为一个冷血动物。显然魔鬼和冷血动物都和石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仲馗前半生的思想路线便是：人不可信，人不值得去爱，人都是下贱的畜生。他厌恶一切人，憎恶一切人。这种厌恶和憎恶的情绪甚至于波及到了他的妻子和儿女。他对妻子和孩子们的感情也谈不上多么深厚和真挚，自始至终都显得十分的淡薄和疏离。

仲馗的思想的确有点骇人听闻。但这个思想却追随了他大半生。

两个月前，美国纽约市又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这次枪击事件造成两人死亡，三人受伤。两位死亡人员中其中一人是纽约本市人，大约三十多岁；另一人是个中国人，大约十八九岁，也许是个留学生。报纸是这样报道的。

这个中国人不是别人，正是仲馗刚刚接去美国没多久的儿子。这个朝气蓬勃的孩子就这样无辜的惨死在了美国混乱的法治和肆无忌惮的枪击事件中。儿子的不幸身亡使妻子悲伤过度，两个星期后也撒手人寰。这个即将到知命之年的男人原本以为自己把命运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没想到无常的命运刹那间便倾覆了他殚精竭虑了一生所构筑的梦想大厦。他的人生基石被残酷的现实完全粉碎了。他一直以为他只要不把自己当人看，不走人的道路，就不会受人的苦痛，到头来却发现，他始终逃不掉作为人的命运。人的命运就是一生的苦役。而这便是仲馗第二阶段的思想。这个新近产生的思想使他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违背人性、离经叛道，但自己始终是一个人，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而人又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力，人的一生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元好问的一句诗词：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是的，人世界的一切始终有自身发展的规律，”仲馗一次又一次痛苦而绝望的想道，“人自认为是事物的主宰，却不知人其实就是被事物自身的发展规律在推着前进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分子。人就像一粒尘埃，终其一生都被四季变化无常的风一时吹到东，一时吹到西，却以为自己之所以东奔西跑是由于自己的意志。人的意志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人的意志与时代的意志而言，就像一根牛毛与整头牛而言是一个道理。多一根牛毛，少一根牛毛，对一头牛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连牛虻都会无视牛毛，更别说其中孤零零的一根了。人既无法改变一切，也不可能改变一切。就像真理只受自身评判一样，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只受自身发展规律的支配。人充其量只是事物发展过程中不自觉的也是必定的牺牲品而已。我们煞费苦心的追求财富、名誉、地位，追求一切我们认为有价值能显示自我尊严的东西，殊不知，生活的踏实、内心的平静、家庭的团圆和睦、亲人的互敬互爱才是一个人最完善的尊严，可我的尊严已经被我践踏在脚下早已荡然无存了。”

人往往便是这样，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不到眼前的幸福，而一味地把目光投到不可知的未来。总以为那看不见的地方就是自己梦想的天堂。不曾想，那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只是葬送自己的地狱。以前的仲馗便是这样。儿子儿子不关心，妻子妻子不疼爱。现在这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一生都在犯一个不可饶恕的致命错误。这个错误便是：拿自己最宝贵的财富压在了无常命运的大轮盘上，结果却是满盘皆输。但他还有一个女儿，现在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就像当年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样。当年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想到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延续他的生命，而现在他看着自己孤独的女儿想到的却是要竭尽所能给她最淳朴的幸福，让她过平凡人的生活，知足常乐、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由于自己作恶多端的一生使仲馗相信他不会有善终，而且恶报即将到来。因此，在他还没有得到惩罚的时候，他想把女儿安顿好，或者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正是这个原因使他不顾一切的飞回了中国。

旱魃猜的没错，他的身边一直都有仲馗的眼线和耳目。当然，尤达算一个。但还有一个他却没有想到，那便是铆钉。在仲馗演的这出‘金蝉脱壳’的大戏中，尤达和铆钉是唯一两个知道内情的人。尤达之所以知道一是因为他掌管着仲馗生活的命脉，二是因为他的身家性命拿捏在仲馗的手中。他们之间在相互利用的前提下，仲馗不得不信任他，而他又不得不对仲馗忠诚。正是这种看似岌岌可危，实则牢不可破的关系使他们主仆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非常安全的关系。仲馗从不会担心尤达会出卖他，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这层关系已经不能用唇亡齿寒来形容了，而应该用同呼吸共命运来解释。尤达也从不担心仲馗会解雇他，因为他也知道他不能。他之所以不能是因为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敢于和仲馗这样的人打这种金钱的交道。仲馗的钱说句好听点的话那的确是钱，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和冥币没什么区别。因为花那些钱的时候会让人情不自禁的产生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而正是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让人第一次觉得钱竟然有如此恐怖的一面。但惭愧而又万幸的是，尤达本身就是个厉鬼，因此习惯了阴森森的感觉。

铆钉之所以知道内情是因为他和仲馗是同乡人。他是个孤儿，从小仲馗便收留了他，把他养育成人。他可以称其为仲馗的义子。不过，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这层关系为什么不外泄，铆钉并不知道原因。但仲馗却心里有数。其实，铆钉并不是个孤儿，他有父亲，也有母亲。他的父亲就是伺候仲陌的那个老光棍，而他的母亲当然就是老光棍那唯一的妻子。当时，老光棍还是个年轻的小后生，刚结婚。他要子心切，老婆却总是怀不上。有人就建议他们夫妻二人去检查一下身体，看是不是谁的身体真的有问题，所以才一直怀不上孩子。他们听从建议去了，去的是乡里的卫生所。卫生所里的医生是个庸医。只会看个头疼脑热，一超出这个限度，他便胡看一气。不巧，新婚燕尔的夫妇看的却是生育问题。这把医生给难住了。但为了掩饰自己医学知识的贫乏和经验的欠缺，他装模作样的给小后生和他年轻的媳妇检查了半天身体，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小后生没有生育能力。乡下人思想狭隘，愚昧无知，觉得一个男人没有生育能力就是实打实的窝囊废。于是，妻子和他果断的离婚了。离婚后，这位年轻姑娘没多久就再婚了。但刚结婚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第二任丈夫一开始非常窝火，觉得妻子给他带了绿帽子。但平静后，他翻来覆去的仔细斟酌这件事情，再加上娇妻一再的向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便想通了这件事，并消了气。答应让妻子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但生下后必须送人。妻子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但是出于一种不想惹麻烦的自私心理，这位年轻的母亲一狠心不仅抛弃了自己的亲骨肉，而且没有告诉前夫这个对他来说可喜可贺的消息。而这个孩子便是铆钉。

铆钉被邻村的一个寡妇养到七岁，仲馗便接走了他。仲馗之所以这样做，是怕照顾弟弟的老光棍知道老天对他不薄，他在这世上有个儿子，然后弃仲陌而去。在乡下找个看护人不容易，所以仲馗不希望这一原因促使老光棍半路打退堂鼓。他深知，如果他把孩子从乡下带走，远近四邻的人看不到这个孩子，也就不会想到他那悲苦的身世，慢慢的就把他抛诸脑后，最后完全忘记了。而不会在某一天让这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从某一个多嘴多舌的妇人之口传出去，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嘀嘀咕咕传到他生身父亲的耳朵里。仲馗想的长远，做的周到，他的这一自私自利的行为，让这对苦命的父子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骨血亲情就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仲陌去世时，回去拉仲陌尸体的正是铆钉。但他并不是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去的，而是经过塑形化妆装扮成仲馗的模样回去的。和铆钉把仲陌尸体放到后备箱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但铆钉并不认识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那个可怜的父亲也不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这样在他们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相遇竟也是唯一的一次离别。那位可怜的父亲后来孤零零的惨死在那幢腐臭的屋子里，后来人们发现时，他的尸体都快被老鼠啃完了，而这位儿子，一年后也锒铛入狱，有生之年都是在牢里度过的。

旱魃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铆钉都一字不漏的报告给了仲馗。妻子托付旱魃去探望自己的弟弟，仲馗知道的一清二楚。从乡下回来后，旱魃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微小变化仲馗也知道的巨细无遗。因此，他对旱魃早已防范在心。旱魃从乡下回来的第三天，仲馗托付尤达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送到了国外。而直到这时那被蒙在鼓里的楚楚可怜的妻子和无动于衷的孩子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接走永恒的这一天，也是仲馗回国的第二天。

仲馗接走永恒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带他去美国。仲馗虽然觉得永恒傻乎乎的，经常神思恍惚，对有些问题一问三不知，而且是个无家可归、没有亲眷的流浪儿。但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个孩子思想纯洁、心地善良。在他所认识和了解的所有年轻人当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孩子了。而且现在他已经深刻的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最宝贵的品质，也是最有价值的财富。因此，在前思后想、深思熟虑后，他决定把永恒接到国外，然后把他送到她女儿的学校，让他陪着女儿一起完成学业，等到学有所成，年龄合适的时候，让他接管自己的家业，和自己的女儿成亲。这样他人生的最后一桩充满人性的心愿也算是了了。但仲馗不知道他几乎一下飞机，警察便追踪了他的行踪。他更不知道s冲动的行为完全毁了他的计划。s在法治深严的中国沃土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两个人，他绝对插翅难飞。这便是永恒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男子的真正原因。

仲馗和永恒坐着出租车走了两个街区后，在一座大桥下下了车。当时，铆钉正在他们下车的地方等着他们。随后，他们一行三人驱车三个小时到了一个村落。这个村落是这座城市外沿最偏僻的一个村落。坐落在谷底，四周群山环绕。村子里没有几户人家。在这个村子的最东边有一间村舍。这间村舍一共有三间房子。一进门的一间算是储物间，再进门的一间算是厨房，紧接着的一间算是卧房。围墙围起来的大院是个正方形，院里又隔出一个园子。园子里有几棵杨树，一棵杏树，一棵果树。因为现在是冬季，因此园子里十分的萧条荒凉。这所房子铆钉已经租用了半年。他们打开栅栏门，顺着碎石小路走向房子。一条卧在狗窝里的大黄狗一听见脚步声便站了起来，一看见人便扑了上来，但不叫，只是在周边打转。铆钉用钥匙打开房门，他们走进房子。

“铆钉，”一进门，仲馗便对铆钉说，“你听我说，现在情况有变。我和永恒必须尽快离开，你马上订机票。”

铆钉点点头。吃过中午饭，铆钉便开车走了。只留下仲馗和永恒。永恒坐在五屉柜前的一个矮凳上，一直默默无语。仲馗几次看向永恒，永恒都努力躲避他的目光。他显然害怕仲叔。

“永恒，来，过来坐，我有话对你说。”仲馗和颜悦色的对永恒说。

永恒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仲馗笑了笑，然后自己走到永恒的身边席地而坐。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拿给永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