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2）

一世是怀着什么样的歉疚之情离开单仁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愧疚之情面对自己的。若干年后，当她一个人漂泊在异国他乡，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漫步在海边，任由轻柔而傲慢的海风轻触着面庞、凌乱着飘逸的长发，看着波光粼粼、风景如画的海面，凝神思索，突然回想起这段孤独的岁月时，比任何时候都毫不犹疑的认为，即便时光能倒流，她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依旧会义无反顾的选择这条孤独的路，依旧会孑然一身的坚守那段孤寂而饱满的岁月。在那段寂寥的征程中，她的那颗饱受折磨、疲惫不堪的心在日复一日的荒芜里不停的迎来万物复苏、充满希望的春天，又送走天寒地冻、苍白萧条的冬天，在漫长的坚守和等待以及寻求和努力中，渴求着那种自我的蜕变、超越和成长，寻求着活着的目的，探索着生命的意义。以求不负此生。

尽管她曾一度迷失在那种虚无的荒芜里，坚守的毫无希望，等待的漫无止境，希求的蜕变恍然间变成了作茧自缚，渴求的超越朦胧中成为了故步自封。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她痛苦而绝望的叩响自己的心灵之门，想问问那颗那么坚定，那么执着，却又那么疲惫，近乎伤痕累累的心要不要放弃。她凝视着漆黑如墨的夜，看着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投进苍灰的白光，心明如镜一般知道这样的叩问毫无结果。她深知放弃自己多年来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最终确定下来的执念很简单，只是一个态度转变的问题，只要对自己不那么苛刻，要求不那么高，一切就都变得豁然开朗起来。然而，她更明白，这意味着，她愿意随波逐流，愿意得过且过，愿意苟延残喘，像大多数人一样过着味如嚼蜡的生活，在看似平静的绝望中度过一生。而这一生，是如此珍贵，过时不候到令人闻风丧胆，而她又是这么的热爱生命。因此，她只能疲惫不堪、尽心竭力、无怨无悔的坚持着，以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多年来，矛盾和挣扎是一世贯穿始终的人生课题。这个沉重的课题让她在人生的黄金时期显得尴尬而难堪。直到二十九岁，她依旧形单影只，干着一份死气沉沉、毫无乐趣的工作，坚持着一个缥缈虚妄、毫无希望的梦想。有无数次，生活的不尽如人意，使她在夜深人静时不得不叩问心门，却寻求无果；在朗朗晴空下，当她置身在真实生活的漩涡中，生存的现实背景又无情的给了她一个沮丧的答案：想改变目前糟糕一切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找个男人嫁了。就多年来的现状来说，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也是唯一的希望，可是却没有任何生机可言。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只能证明她自己的无能，生活的了无生趣和命运的波澜不惊，一切的一切她都无法从内在或者本质上去改变，只能寻求外在的救助。

这种外在的救助方式一世给它起了一个高雅的绰号——爱的救助。

在她的人生中，从二十三岁到二十九岁，这种爱的救助从未发生过。不是其不能发生，而是她不愿让其发生。七年来，她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执着的过着那种主观体验的孤独生活。某事某刻，当意识到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对世界的疏离，对他人的疏远，对个人生存空间和生存状态的自我封闭时，她无不感到惶恐备至。然而，她还是执拗而坚定的独行其是。

她在内心里深信，一座热闹的城其实就是一座荒原，而那些拥挤在这座城里的人类分子，无疑就是这座荒原上的一粒粒灰色的沙子。这些渺小而无能的砂砾即若即若离的混迹在一起，又充满猜忌和敌意的互相排斥着，过着担惊受怕、诚惶诚恐的日子，虽然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却也毫不懈怠的努力着、挣扎着，以求获得解脱和改变。但无一例外都是困兽犹斗。她认为这是整个人类史的悲剧性所在，也是她个人的无能人生的客观悲剧因素。

七年来，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性建立起彼此信赖的忠诚关系。她似乎不能触碰这个问题，她曾一度认为自己没有爱的能力，她认为自己的自恋情结成为了自己人生的主要障碍，使自己不得不孤身一人。一旦她试图与别人建立起一种牢靠的关系，她便会感到忧心忡忡、坐卧难安。她害怕一种关系成为一种束缚自身自由的枷锁，害怕一种生活一旦确立就看到了苍白的陨落尽头，害怕和一个人维持一种一成不变的相处模式，她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好人迹关系，尤其没有能力去包容和容忍他人在她看来难以忍受的种种缺点。她认为自己做不到换位思考，做不到退步和谦让以及理解和包容。她认为自己身上难以调和的种种矛盾和个性上根深蒂固的种种缺陷使她难以真诚的面对生活和接受他人。因此，在异性关系上，她选择一再的逃避，在生活态度上，她坚持误入歧途的完美主义。

她把一个人的生活过成了一门艺术，精致到令人望而却步。却把女性的感情生活淡化成一张白纸，使任何异性都不敢也不愿在其上涂抹任何色彩，生怕一旦拿起笔意图靠近那张白纸画点什么的时候，就被那种刺眼的雪白灼痛了眼睛，横扫了心。

单仁是唯一一个了解她的脾性却又不怕因为接近她而五内俱焚、遍体鳞伤的人。而她，依然不得不以相同的态度对待他。就像一个人虽然十分爱吃芒果，但一吃芒果就会过敏，因此他不得不选择不去触碰它。一世的感情世界亦是如此。某时，她的孤独感深入灵魂，近乎攫取了她生存的斗志，使她颓废的一败涂地。某一瞬间，竟使她有了轻生的恍惚想法，这种幽暗的执念曾一度动摇着她求生的本能，摇摆着她活下去的勇气。但她却不得不孤独。因为她渴望自由，迷醉那种身心的洒脱和自由的奔放，以致她在这个根本不能实现的宏源里迷失的不知所踪。

她迷失的越久，她的心越孤苦无依，她的身心被那种渴望自由而不得自由的作茧自缚搅扰着，片刻不得解脱，又分秒纠缠不清。她渴望爱，又害怕被爱禁锢；她渴望自由，又害怕被那种侵蚀灵魂的孤独感耗尽生命的元气，而她又深知孤独和自由是一对连体婴。就这样，多年来，她和这对连体婴即朝夕相处又针锋相对着，某时亲密无间，某时又横眉冷对。在漫长的孤单岁月里，彼此惺惺相惜、互为依靠，又相互折磨，较劲敌对着。

因此，当她在极度消沉和无助中寻求慰藉的目的因为某种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原因而不敢暴露在一个希望解救她的男人的面前时，她的心在短暂的瞬间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只有她的心灵知道。某时，甚至于连她那鲜活而呆板的肉体都不曾知道、或不愿知道。因为，她是那么习惯于自欺欺人，以致她的心灵和她的肉体就那样在共生的前提下，却不得不违背各自的心意背道而驰。这种决裂和分离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日积月累中，逐渐的发酵和变异，最终导致了她一再发作的神经官能症，使她困顿其中，痛不欲生。

所以，当电梯门一关闭。她努力坚持、故作镇静的精神世界就浑然倒塌了。在这个令她感到窒息的狭小空间里，她第一次不得不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无能，第一次刻骨的体会到那种咎由自取的无助感。此刻，这个封闭空间里的无色无味的空气也像是一根致命的绳索，正在紧紧的勒住她的脖子，令她呼吸困难，深感命悬一线。

组成电梯的那三面镜子，就像三只窥探灵魂的眼睛。此刻，每一只眼睛里映现出的并不是一个孤孤单单、实实在在的人，而是一个无形无体、孤苦无依的灵魂。这三只眼睛看的十分清楚：这世界就像一个纷纷扰扰、热热闹闹的舞台，舞美五彩缤纷、绚烂无比，演员虽然良莠不齐，但个个‘浓妆艳抹’、衣着华丽、尽职尽责。在这个舞台上，经久不衰的是化装舞会，这种时尚派对贯穿整个人类史。每个人都大张旗鼓、问心无愧的戴着一副假面具，游刃有余的游走在精彩绝伦、险象环生的舞池里，和另一个或另一群假面人终日切磋着演技，一面敷衍着别人，一面愚弄着剧情，丑态百出的扮演着连自己都深恶痛绝的虚伪角色。这种意识形态的角色扮演无一例外的充斥在任何人的整个人生舞台上，即便到最后一刻，也很少有人能鼓足勇气摘下那副假面具，说几句真心话，做一件道义上光明正大的事。

当阴暗的罪恶感无法直面灵魂的质问时，一个人会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现时现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一世便是这种状态：她突然转过脸，凝视着组成电梯的其中一面镜子，“我为什么不愿在单仁面前摘下这副沉重的假面具？”她沉痛的自问，“我为什么不敢坦诚的面对他，不敢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他的面前？我是如此无助，几乎溺死在自己导致的自我封闭之海里，却不敢也不愿拉住他伸出的真诚的援助之手，我为什么如此怯懦？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楼到了，电梯门开了。形形色色的人等在电梯口，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惊恐和惶惑的神情，瞳孔里透出焦虑和不安，目光里溢出急躁和迫切。因此，她还没有完全走出电梯，那些人便一哄而进。就像电梯里潜藏着一只罪恶的手，电梯门一开，便张牙舞爪的把这些人擒了进去一样。在这只手把别人擒进去的同时也蛮横的把一世推了出来。

她精神恍惚的趔趄了一下，即刻大梦初醒一般清醒了过来。这个并不和谐的小插曲打断了她刚才阴郁而滞重的思绪。她想重新接起来，却没有了那种去挖掘和探索的自我解救之欲。取而代之的是，她对刚才进电梯的这些人留给她的深刻印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