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他们因为什么惊恐，为什么感到惶惑？什么使他们焦虑，他们因何感到不安？什么促使他们急躁，他们又因什么迫切？”来自他人的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的感染力使她把内在的情感体验自然而然的移到了外在。在表面看来，她在想别人的事，为看到的现象感到困惑和不解。但实质上，她依然在考虑自己的事，因为她从别人的神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她即便有所自知，也一直在刻意忽略或者说故意逃避。她不敢承认自己卑怯、懦弱而阴暗的这一面，觉得那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便它们已经发生，而且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她依旧在堂而皇之的自欺欺人，假装那是假象，从不敢直面对待。而正是自己的这个影子使她对别人产生了浓厚而隐秘的兴趣。

这几乎每天都不得不经历的混乱不堪的一切在这一刻却让一世昏头转向。她跌跌撞撞、意乱神迷的逃离了那幢大楼。一路上不断涌现的复杂思绪像无数条纷乱的丝线一样错乱不堪，令她神志不清，头脑发热。以致无论是内在问题、还是外在问题，她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那个从别人身上看到的令她极度慌乱和害怕的影子一直像一个幽灵一样在追随着她，逼迫着她，威胁着她，尤其是用无声的声音不停的在拷问着她，逼她就范，让她认罪。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为什么样的罪孽承担后果，是自残罪，还是逃避罪，或者是掩耳盗铃罪。

当她惊魂不定、浑浑噩噩的踏上老街时，已是晚上八点钟。颤抖的双腿一迈上这条熟悉的街道，她的心便像打了镇静剂一样，立刻安定了下来。路灯发出昏黄的光，隔一段距离就投下一片金黄色的光晕。她立刻把自己送进这一团又一团的光晕里，任由它们包围着自己，簇拥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决然而坚定的向家的方向走去。她默默的走进一团光晕里，又寂然无声的离开，就像越过人生中的每一次坎坷和每一次不幸一样。不知不觉的，她的脚步放慢了，她的心狂跳不已。不经意间的一瞥，她看到了街道尽头处的那家商铺，切面店这三个字像三把飞镖一样直击她的心。早晨的那一幕又跃然眼前，那个孩子又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绪，她纷扰而灰暗的意念立刻被一团如火的激情压制到内核里，关于他的一切成为她此刻赏心悦目的眼前之画。他的一言一行都历历在目，他的声情并茂都记忆犹新。她感到窒息一般的不安，感到锥心一样的忐忑。

她深刻的感觉到，对于这个孩子，她即兴发挥、复杂多变、触景生情的反应连她自己都难以预料。这种激情的迸射，她不仅无法克制那种火花的四溅，更无法控制它迸射的时间。她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的感觉到自己顿时年轻了十二岁，情不自禁要退回到某一个时刻，以求和他的行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她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无比，不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她都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就好像，她一见到他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她并不认识的人，而这个人虽然和自己亲密无间、密切相连，却显得格格不入。她们有着相同的外貌，思想和行为却南辕北辙。

这一切几乎掏空了她的本真生活，让她疲惫不堪。

此刻，她疑虑重重的迈着沉重的脚步，越靠近那家店，内心越焦灼不安。突然，就像心脏骤停一样，她打住了脚步，专注的看着前方。在前方的路灯下，永恒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悠长的身影就像电线杆子一样横在路面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一世似乎失去了知觉，行动力丧失殆尽，她木然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永恒凝视着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决然的走了过来。他坚定的逼近她，在离她一步之遥戛然而止。他静静的望着她，似乎能一眼望到心底。那么，他真的能读懂她此刻的心灵现象吗？在电梯里经历了那样九死一生的挣扎后，她渴望的理解能在他的情感体系中发生吗？她逃避与渴望的相互倾轧他能体会到一星半点吗？

他就那样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深沉的就像一座威严矗立在她眼前的大山，阻挡了她人生中的所有阴霾。

“上帝呀，救救我吧，这个孩子为什么让我如此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一世盯着他，内心绝望的呼喊道。

永恒依然寂然无声的看着她，就像在欣赏一件绝世佳作一样，如果他知道什么叫绝世佳作的话。随后，他温柔的拉起她的手，把一个袋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先是为他的这个动作感到惶惑不安，然后心思恍惚的垂下眼看了一眼袋子。袋子里装着她最爱吃的胡萝卜面，颜色橙黄。她想起了早晨他疲倦的面容和拉住她对她说的那句话，一团雾气立刻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默默的凝视着那些团在一起的面条，感觉雾气越来越重，以致快要凝结成水滴了。于是，她立刻越过他，飞奔而去。

她害怕那些水滴掉下来，她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被那团雾气模糊了视线。尽管在她的有生之年，她从未感知过这种雾气，也从不相信，某一天竟然会出现这么一团渴盼已久而难以自持的雾气。然而，当这种雾气真正的、触不及防的模糊了她的双眼的时候，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惊慌失措、惶恐不安。

她的奔逃在某种意义上出卖了她自己，她温情而艰难的伪装立刻支离破碎。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惶恐和惊惧。脚底一滑，手一松，她把袋子射了出去，那团橙黄色的面就像一根根飞扬的绒线一样在空中飘舞着。她大惊失色、张皇失措。张开两只手，慌乱而无力的想把每一根面条接住，她恍惚觉得，这些没有生命力的面条足以填补她多年来人生的缺憾和感情世界的空白。却一不留神把自己绊倒了。她就那样跌坐在地，看着洒落一地，如蚯蚓一般四散开的面条，泪如雨下。她为那团无辜的面条哭泣，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哭泣，为做面人的那种稚嫩和青涩而哭泣。

永恒默默的走向她，蹲在她的面前。把她微微颤动的头轻轻的搁在自己的胸口。在他的手托起她的头的一刹那，那团雾气最终凝结而成的一滴冰凉的泪水滴在了他的手心里。这一幕，是他无数个不眠之夜心心念念渴望发生的场景；把她精致的脸拥在自己的胸口，一年多来，是他年轻的心唯一的渴念。然而当这一切突然发生时，他却恍惚觉得犹如一根针扎在了自己的心窝里，灵魂不禁为之一振，眉头骤然蹙了起来。有生以来，他从未有过这种彻骨的疼痛体会。

她呢！生平第一次，毫不犹豫的抛却那种戒备之心，放任自己依靠在这个稚嫩而起伏不定的胸膛，泣不成声。她在为人生的力不从心、命运的造化弄人而哭泣；他在为生活的柳暗花明和生命的焕然一新而鼓舞。然而，任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无论是成熟而悲观的哭泣，还是青涩而乐观的鼓舞。在某种意义上，在恶浪滔天的人生之海中艰难浮沉的他们，与彼此而言，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都是对方命运垂青式的一叶浮萍。这两颗孤独而执拗的灵魂，必要坚定不移的冲破那陈腐的世俗桎梏，注定要协同那卑微无助的肉体一同在这命运的航船上一同欣赏那充满希望和华彩的旭日初升，一起迎接那布满温情和回忆的落日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