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这样的指责是无懈可击的。云韵的确丢了人民大众的脸,也拖了时代的后腿。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即便用着乔布斯的苹果手机,会刷微博、聊微信、品豆瓣、看直播;追星、跟剧、点赞、晒照,她内心的孤独依旧无法排遣,那种灵魂的隐痛,深入骨髓的寂寥,这次第,怎是互联网时代的虚无和缥缈能够了得!
这当儿,她拿着手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手机屏幕黑了,她就立刻按亮,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亮闪闪的屏幕,就好像屏幕里有什么吸引她眼球的新奇之物似的。她心思恍惚、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空洞乏味的动作,在那个矮凳上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小时了。
她总是这样。在她周身所体现出的那种渴盼而孤零零的情态,就像一个年迈的母亲总是颤巍巍地坐在陈旧的窗前,盯着自己远走他乡的儿子的照片,一边渴望他不期而至的归来,一边用充满疼惜和爱怜的心情温柔而甜蜜地回忆着他童年的各种趣事一样。这种抚慰式的回忆越生动,她的那种情态就越凄切。但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向来喜欢不由自主地自我折磨。于是,越痛苦越回忆,越回忆也就越痛苦。自己在伤口上撒盐,还越撒越欢。
云韵的确是一位母亲,而且是一位年纪轻轻便历经沧桑、尽职尽责的母亲。正如天底下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在任何方面都不可指摘、任劳任怨,既平凡又伟大。某时闪耀着光辉灿烂的温情,某时又幽微着黯淡无光的神采。但此刻她扮演得仅仅是作为一个昨日黄花的女人和作为一个被常年冷落,却依旧翘首以盼的妻子的角色。这个角色的扮演,她只是尽着自己的本分,不夸张也不含蓄,不做作也不委婉。她演得很认真,就像对待她人生中所有大小不同、或轻或重的事宜一样,一丝不苟、尽心尽力。
她十分明白自己的‘职权’范围,从不越轨,也从不懈怠,分寸拿捏得很好,总是小心翼翼。也许可以这么不偏不倚地说:在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中,云韵是做得最挑不出瑕疵的一位。然而,即便如此用心,如此谨小慎微,她整日里依旧惆怅满怀、忧心忡忡,无法满足别人,也无法令自己满意。
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她能有什么错呢?她一直都在履行自己成家后应尽的义务,那便是对丈夫忠贞不渝的爱、细致入微的关怀和某时孜孜不倦、心急如焚的担心。她天真的以为,并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结婚就意味着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被一种无形的,也是不能理解的形式和一个男人捆绑在了一起。彼此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刻起合二为一、不分你我、休戚与共。她终其一生恪守尽职,不负人生的使命;她始终都在维护并实施自己作为女人的基本权利,那便是渴求被爱,被关心,被惦念,尤其是被重视。在某种意义上,抛开女人这个概念不谈,这也是一项最基本的人权。这本是世界上大多数女人存在的意义,生活的目标,以及女性情感不言而喻的共识,心灵诉求言疏意同的共鸣。这本是一件天经地义、无需质疑的事情。于她而言,在做得时候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心安理得,没有体会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理直气壮。
她曾热切地希望并认为事情就该这样:付出就应该得到回报。我爱你、关心你、照顾你、为你担心,你就应该爱我、关心我、照顾我、为我担心。然而,当她怀着一颗坦诚炙热的心这样对待别人的时候,别人却并不这样对待她。这就像你在丰收季真诚地送给别人一筐鸡蛋,你满心以为,别人来年丰收时也会回送你一筐鸡蛋。结局却是,对方不仅没送你一颗鸡蛋,而且偶然遇见你时表现出的那种漠然的态度,就好像他根本不记得曾有过这档子事儿似的。
这种颠覆一切的反差,不仅让她心灰意冷,而且绝望至极。
与她希求的恰恰相反的是,她的义务被丈夫认为是画蛇添足。不仅没有带来片刻的温情和感激,反而是令他厌恶和添堵;她的权利不仅不被看重,反而被践踏和轻视。她因为十分关心丈夫,因而总是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但她情真意切的关怀行为被丈夫看成是无病呻吟。他尤其把她的关切看成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件不能丢弃的累赘之物,看成是他情感上唯一一种厌恶至极的痛苦经历。这种经历在做丈夫的生活中起着这样一种说起来十分不雅的效果:就像一个人捧着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鲜艳欲滴的苹果,正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时,一低头看到半截虫子正在鲜嫩的果肉里蠕动,顿时干呕起来。做丈夫的对于妻子的行为正是这种感觉,不仅厌恶,某时还感到连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的恶心。无论他在日常生活中忙着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一看到妻子的电话,或者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有关妻子的事情,他便眉头紧锁,显出厌烦难耐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心烦气躁起来。无论他如何暗自苦苦地告诫或者劝慰自己,都于事无补。他就是无法平静,就是心烦意乱,就是听不得关于妻子的任何字眼。
这一切都源于这个做丈夫的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只爱自己。他甚至于不理解人活着为什么要爱别人,这世界上为什么要存在这样一种折磨人的感情。他认为一切令人神魂颠倒、鬼迷心窍的感情都是邪恶的,不人道的,应该鄙弃的。因此,他问心无愧、堂而皇之地抛却了这种不宜身心健康的情感,在内心里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甚是有先见之明。
没错,这做妻子的不是别人的妻子。也许,这一生,正因为她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妻子,而唯独是带给她刻骨痛苦的某一个人的妻子才成为她一生的遗憾,一生的隐痛,一生的不能释怀,尤其是一生的悲苦和阴郁。是的,她叫云韵,不是别人的妻子,正是陈白堕十分可怜的那个女人——仲馗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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