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恨海情天 06 阶级本性(2/2)
我们几乎每封信都要争论,没完没了。
慕容鸿卿的生意,起步还是很艰辛的,他的服装都是南下从广州进货,最开始时,他请一个牛高马大的苦力,两个人一起,用最为原始的肩扛手提,将服装拿回来。他甚至连行李托运费都省下来,两个人左右各提着两个几乎是齐肩高的麻袋,里面满满的都是衣服,还得与铁路巡警捉迷藏,提着两只大麻袋飞窜,那功夫,赶得上电影《少林寺》中提水练功的和尚们。
每次虽然只进这么四大袋衣服,钱可并不少挣。改革开放伊始,这个内陆城市在生活消费上盯紧了沿海城市,赶潮跟风的劲头十足,对时尚表现出特殊的慷慨,所以慕容鸿卿所赚的可谓暴利,很快,他就掘得了第一桶金。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他去进货也越来越频繁。
慕容在生意上的精明很快就显现出来,他的进的衣服样式,常常就是本市当年最流行的样式,那些没有进到流行样式的同行,首先就败在进货环节败给了他。渐渐别人就看着他的样式进货,但这样亦步亦趋,总是比他慢了半拍,而且有时明明是看着他的货进的,销量却总不如他,比如某种裤装,式样也是他那样,颜色也是他那样,他进的斜纹,别人进的直纹,结果又败下来。有同行便想与他一起去进货,情愿包下来去的食宿车费一应费用,还另付谢金,但他就是不肯。
我回信问:“那些人也是你的朋友了,为什么不帮帮他们?”
他回信说:“我能帮他们啊,他们若一时缺钱用,我无偿地借给他们,哪怕送给他们都行,我是宁可授人以鱼,也不授人以渔,生意场上,你把别人抬上去,就是把自己扯下来!”
我发现慕容在慢慢发生变化,或者说,在慢慢恢复他曾经失去的本来面目,我写信对他说:“你这资本家的后代,阶级本性真是不可改变!”
他回信说:“天之骄子,你在象牙塔里无忧无虑,等你以后踏入生活,你会明白的。”
我还真没觉得自己算得什么“天之骄子”,我也一直是苦着过来的,不过,现在处在一个意气风发的年龄和一个意气风发的年代,浪漫主义确实主导了我的生活,这不奇怪。我组织了一个诗社,每周都会与社员们去公园或者郊外赛诗,出油印的社刊。那时候,只要有女生向你索求一首诗,基本上表示她想做你的女朋友。
慕容的眼光也许是天生的,但他的勤奋在同行中也是特出的。他买了一辆雅马哈100摩托车——这相当于现在拥有一台大奔,间天都要去兴华路溜一溜,去偷师学艺。
兴华路是本市最繁华的路段,商铺云集,本市最高档的服装商店全在这里。按慕容的说法,“本市召开个体协会时,兴华路的老板坐第一排,花园街的摊主坐第二排,第三排以后,就是火车站一带的散兵游勇了。如果在外地进货时相遇,你可以看到,在饭店里,火车站的游鱼子上十人聚一桌,花园街的摊主们五六人开一桌,兴华路的老板,那是独自一人吃一桌。”
我说:爆发户就这德性,中国人物质太贫乏,所以爱炫富。
他针锋相对地说:你们这些天之骄子们,不愁吃穿,所以爱炫诗歌散文。这不是一样吗?
也许他有道理。
况且——他说,这也不仅只是一个炫富的事,这表明的是一个人的身份,什么样等级的身份,决定他做什么样档次的生意。那些单位与我们做业务时,你觉得他们愿意接受一个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来的摊主,还是一个开摩托车来的老板?
这个我没法与他争辩。
慕容骑了他的雅马哈去兴华路时,总是戴着笨重的全盔。这时候本市对骑摩托车戴头盔还要求得不怎么严格,多数人是不戴头盔的,尤其是夏天,天气炎热,能戴一个夏天用的半盔就算很尊重交通规则的了,那种全盔在夏天是看不到的,顶多是冬天用来挡挡风寒。
慕容戴着冬用的全盔,是为了遮住他的本来面目,他在兴华路一家家店面溜过去,每到一个店面前,车子不熄火,叉腿在店门口,用眼睛扫瞄,或者说偷窥那些服装店中黄金货位处的服装。
我知道他很爱面子,“但是,即使戴着头盔,那些老板难道就认不出你这个同行吗?”
他说:“我选择的去溜的时候,一般多数老板是不在店里的,在店里的都是帮工,帮工不会在意我的——当然这也不等于说,我因此就应该不戴头盔大摇大摆地看。兴华路的服装老板与其他摊店的一个显著区别在于,他们一般是不亲自卖衣的,店里卖衣的都是帮工,帮工再忙,老板即使在旁边,也很少帮忙,这又是一个身份问题。没有老板派头的老板,是会被同行笑话的。”
我说:“嗤!”——相当于现在说“切!”
慕容的目标就是:从花园街走向兴华路。
这个目标对他来说不难——我以为,如果说哪一天,他成为这个市最大的服装老板,我也不会吃惊的。
三年后,慕容真的走进了兴华路。
他开始在在花园街摆摊时,进的货都放在他那个并不大的住房里,非常拥挤,只能自己委屈一下自己。好在一人单身,有三尺床就足够。况且他每次进货也就是几大袋。每天早晨用三轮车拖出去,晚上收回来。后来随着进货的频繁,旧货未尽,新货又来,就感空间吃紧,有时也寄存在左邻右舍。只是他衣服卖得快,寄存时间不长,还给邻里一些好处,也勉强过得去。
进入兴华路后,老办法行不通了,却正好这时夏大龙也搬走,慕容便向符七娭毑租了我们曾经租住的那间房子作仓库。
他在走进兴华路之前,已经联系了市郊半农户中一些裁缝或会缝纫的妇女,进入兴华路后,他不再进成衣,而是进衣料,包给这些妇女去制衣,样式则由他来定。
他进入兴华路第一年,就出品了一款“云彩衫”,这是他借鉴了广州某衣的式样,自己稍作修改而成。这一款云彩衫,在本市轰然流行了一年。大叠的钞票也流进了他的腰包。
只一年,他就在兴华路站稳了脚跟。他的“鸿云时装店”扶摇而上,用他信中的话说,叫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而最终他把生意兴旺的原因,归结到因为租到了那间房子,那是卓婷婷离开世界的地方,正是卓婷婷的梦中寄言给他以启发,使他终于找到了最好的自己,他也确信,是卓婷婷保佑了他的生意。
我在大学期间,家里少有供给,我一直在外兼做一些家教,暑假将到的时候,我仍然打算象以前那样去打工,我给慕容写了一封信,表示想去他店中做一个假期的帮工。
凭我与慕容的关系,我以为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没料到慕容很痛快地拒绝了。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来信告诉我,他请的帮工都是乡下的小姑娘,老实听话,价钱也低,象我这样的大学生,给多了他不乐意,给少了我不乐意。再说,他对帮工要求是很严苛的,帮工犯了错,挨骂扣钱是家常便饭,而他与我的关系,碍于面子,又做不出来。
我一看这个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泡了汤,心里不得劲,忍不住去信好好“教育”他一番,告诉他,不要以为有几个钱了不起,人家乡下姑娘讨生活不容易,凡事应留地步,没有帮工的辛苦,他怎么挣钱……等等等等。
结果他回的信,也把我狠狠教育了一番,他说我读个大学把脑子读乱了,思维没有逻辑性,把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命题给搅在一起乱缠。有钱又是靠自己挣得,当然是了不起的,难道非得贫穷才了不起?乡下姑娘讨生活难,我难道容易?大家都是出来混,都难。凡事留地步是不错,对帮工严苛一些,远远谈不上把事做绝了。帮工给我挣钱,这个说法反了,应该说,没有我给帮工机会,他们哪有钱挣,我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总之,我有一句过去,他有十句在那里等着。
现在,我就拿着慕容的信,想着假期又该到哪里去寻点活干。我从小学毕业起,就没有假期,对我来说,假期就是打工的日子。
那几位在抓阄,我独自出神,直到王劳武伸一只手掌到我面前,我才惊一下回到现实,他掌中放着最后一个纸团。
我现在真没这个心情,叹了一口气,说:“假期打工计划暂时告吹,我也弃权算了,我现在只想把书读好,早点奔个好前程,恋爱得花钱,玩不起啊。”
张大山说:“我们这是全民公投,你个人弃权就不公平了,服从大局吧。”
王劳武说:“小强,反正就剩这一个了,要也是你的,不要也是你的。”
我苦笑一下,说:“这象绑架了,我都成了鲁滨逊岛上的唐三藏了……”
李晓世说:“小强,你还不一定抽得到呢……”
我只好拿起这个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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