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伊兰（1/2）

一二六 伊兰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星子适才将伊兰训斥了一番，本打算绝口不提这茬，却又忍不住自行挑起了话端。 星子颇觉尴尬，想要转移话题，见伊兰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碧箫上，似乎有几分好奇，星子便将碧箫递给伊兰。</p>

伊兰接过，瞄了一眼复还给星子。“你会吹箫么？”星子难得见伊兰对什么事感兴趣，忙殷勤问道。</p>

“不会，我们色目的乐器与你们中原不同，但我不会奏乐，”伊兰淡淡地道，又为星子斟满美酒，“我没有时间学这些，侍奉真神只须清心寡欲，不能沉迷于外界声色。况且，我生性愚钝，就算学也是学不会的。”</p>

“谁说的？”星子不满地打断她道，“你要是生性鲁钝，天底下就没有聪明的女子了！”忆起天方殿养伤时，那从殿后传来的飘飘仙乐，人间那得可闻？也不知是用什么乐器奏出的？</p>

伊兰端起酒杯，眼神中有几分自嘲：“谢谢尊者夸奖。”虽是称谢，却无丝毫得意欢喜，仿佛与己无关，一口将酒干了。</p>

星子亦陪了一杯。这珍珠泉当真不同寻常，不过半壶，星子已面染红霞，脑中愈发晕眩。侧过身，斜倚着一块大石，醉意朦胧地望着伊兰：“那你在天方殿中，有朋友吗？有人陪你学习么？陪你玩么？”星子对她儿时的经历忽来了兴趣，我小时候，不但有大哥教导我，还有虎哥、猴哥、生财，许多玩伴……她难道就没有么？就算是皇子读书，也还有几个伴读呢！</p>

“没有，有很多人服侍我，但不是朋友……唔，”伊兰似乎在回忆什么，“除了有一次。我十二岁那年，轻功已小有所成，一天趁圣女不在，我偷偷地跑出了天方殿。”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伊兰的眼角眉梢透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整个人都生动起来，愈发美丽而不可凝视，星子亦是看得呆了。“没有人发现我，我就象一只出了笼子的鸟儿，外面的一切都很新奇，我去搞了一套男孩子的衣服穿上，扯掉面纱，挽起头发，在脸上涂了些泥巴。不仔细看，谁也认不出我来了。”</p>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安拉城，一直向东走，一个人走了很久，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地方，我迷了路。也许她们没有发现我跑掉了，一时没有人来寻我。直到天色全黑了，黑灯瞎火，我找不到方向，在荒郊野外乱兜圈子，也不敢去找人家投宿。最后，我走不动了，躲在一片小树林里，听那不远处一条小河哗哗的水声，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这时，恰巧他路过……”伊兰说到这，突然住了口。</p>

“他？他是谁？”星子愣了愣，追问道，心底莫名地有点不悦，突然想起在杜拉的葬礼上，伊兰献上的那束浅紫色的兰，那深情款款的低语……“是杜拉王子么？”</p>

伊兰显然吃了一惊，一双蓝眸倏然瞪大了：“你……”她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又觉这话十分无理，即住了口。</p>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说我是真神的使者下凡，无所不能么？”星子揶揄地眨眨眼，嘿嘿一笑，“那后来呢？”</p>

星子既已猜到，伊兰也就不再试图隐瞒，声音却不知不觉低了下去：“他……他是去城外打猎回来，带了一帮随从，举着火把经过，发现了我。见我邋里邋遢的，他以为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便问我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p>

“我怕被查到身份，索性一言不发装聋作哑。他没有办法，就把我抱到马上，带我回城。我本来不知道他是谁，等到进了他的府邸，才知道他竟是杜拉王子。他一直很和气，和我说了许多话，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回答……他拿出许多好吃的，让我饱餐了一顿，又吩咐仆人带我去沐浴，我执意不肯。这时，天方殿的人找来了……我被带回了天方殿，直到上一代圣女离世，再也不曾独自出门一步。但是，我听说因为此事，国王狠狠地罚了杜拉王子。”</p>

“啊？为什么？”星子吃惊，“他不是好心帮了你么？”</p>

伊兰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淡：“因为……我不能和凡夫俗子共处，更不能和男人亲热……好在我当时扮成了一个男孩，他没有看到我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然，按照历代圣女立下的规矩，圣女一生都得守贞，将自己奉献给真神和真神派下的使者。如果被别的男子看见容貌，我和他都要被处死。”</p>

“啊！看一眼都不行么？这也太过分了……你不害怕么？”星子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什么古怪的规矩啊！真是太可怕了！不讲道理，不通人情！定下这规矩的，是圣女还是魔鬼啊！难怪伊兰说没有男人见过她的样子……原来，她和杜拉王子是这样结识的，他们后来应该还见过面吧？那紫色的兰从何而来？或许是他出征前送给伊兰的？星子怕又触犯什么禁忌，不便再仔细打听。</p>

“当时我也不是很懂，但她们告诉我这规矩时，我也不是很害怕。人都是要死的，也没什么好怕。”伊兰望着远处山峦，眼神迷离，“他现在……还不是死了？”</p>

两人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唯有静谧的银色月轮踟蹰于树梢之上。星子再度饮尽杯中美酒，身旁之人吐气如兰，幽香满襟。半晌，星子犹疑着问出那个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那么，你爱上他了？”</p>

伊兰怔住，良久不言。星子暗自懊悔，这样问话也太直白了，她不会生气吧？……忽听伊兰沉静如水的声音：“爱？我从没有想过，我不能爱，不能爱上凡人，我爱的只能是真神……”</p>

星子心底有一丝丝的抽痛，伊兰……她这样的回答并不算是否认啊！她毕竟还是爱了，我……我来晚了么？星子但觉嗓子干涩，费力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又问：“那……他死了，你……不恨我么？”</p>

“恨？不，“伊兰缓缓摇头：“每个人的生死都是由真神所决定的，人力无可奈何……上了战场，生死不过一线之间。他是自杀，又不是被你杀死的……”</p>

星子突然打断她道：“伊兰，这是你的真心话么？”</p>

伊兰一怔，一时张口结舌：“我……”她本是冰雪聪明，便即明白了星子所指，如果杜拉之死，她不恨星子，那阿曼特之死，她也不该仇恨赤火国皇帝……“我……”伊兰几乎有些慌乱地低头，掩饰着自己的口是心非，“反正……即使他不死，又……又能怎样呢？”</p>

即使杜拉不死，他们两人也永隔咫尺天涯，不可能在一起。死别或是生离，到底哪种更痛苦，谁又能说得清楚？星子忽为伊兰觉得十二分的不甘，圣女看似高不可攀，只能让凡人仰望，却将青春韶华无情埋葬，不能爱也不能恨，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不能与心爱的人执手相伴，白头偕老。</p>

星子还未想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伊兰又幽幽地开口道：“尊者，对不起，我不该和您说这些的，我从来不曾和旁人说过……本来，我……我应该永远埋在心里，直到死……我违规了，您是真神使者，不会怪我吧？”</p>

伊兰又一次提到死，星子怵然一惊，借着酒意，一把握住了伊兰的纤纤柔夷，热烈的话语冲口而出：“我怎么会怪你？伊兰，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想？天地如此广阔，人生如此多彩，想说的话就说，想做的事就做。何必作茧自缚，活得这么辛苦。不当这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不好吗？”</p>

“啊？”伊兰十分诧异，“尊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p>

“我的意思是，”星子话已出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醉意染上朦胧笑容，语气却无限温柔，灿若星辰的蓝眸带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迷离如酒，令人沉沦，“伊兰，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座佛像。正值豆蔻年华，你就宁愿守着冷冰冰的天方殿，无爱无欲，孤零零地过一辈子么？你不是说，人都是要死的，苦短人生，何不痛痛快快为自己活一回？等到色目人复国成功，天下太平了，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去看尽天下美景，享尽自由自在，纵马驰骋，纵情欢笑，你喜欢么？”</p>

伊兰眼中似有火星扑闪了一下，倏然湮灭无痕：“不……我不能……天下美景，自由自在，如果有来生……”</p>

星子毫不犹豫地打断她：“伊兰，你才多大，就谈什么来生？不求来世，只要今生，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还来得及。”</p>

伊兰的娇躯难以觉察地震颤了一下，近乎哀求地道：“尊者……”</p>

“不要叫我尊者，”星子欺近身去，语气热烈而迫切，“你不相信我么？”</p>

“不！不，我相信，”伊兰下意识地道，突然发现说错了话，愈发慌乱了，“不，尊者，您不会愿意的？”</p>

“为什么？”星子不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p>

“不！不！”伊兰徒劳地摇着头，眼眸中已带了盈盈泪水，益发柔弱无助，全不似素日刚强睿智，“您不会……”</p>

星子紧紧地将她的双手团在掌心中，用力量传递着决心：“伊兰，能取下面纱，让我看看你么？”</p>

尼娜曾告诉星子，色目的女子不能让丈夫之外的男人看见。星子虽一直好奇伊兰的容貌，伊兰也曾说过愿遵从真神使者的一切吩咐，包括献身……但星子怕惹麻烦，从不曾提出非分要求，此时他正式要求伊兰揭开面纱，言下之意便是承诺娶她。</p>

伊兰微微地哆嗦了，星子却不肯放手，伊兰也即放弃，只是转过头去，不与星子目光对视，却躲不开星子低沉而执著的声音：“我想看看你，伊兰，你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象春天里最美的朵，需要有人精心呵护，你不该一辈子藏在面纱下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