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跳了起来。我以为她会转身就跑,可是,当我再度转过头去的时候,她仍然在那棵树下,仍然用那双晶晶亮的眼睛看着我,一如毛涛曾经的表情。
4
“过来坐吧。”我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温柔声音说。
她欣喜地走近我,我本来以为她会用接近某种危险动物的姿态的。没想到,她居然是带着小跑过来,很开心地在我空给她的位置坐下。
“你不怕我?”我好奇地问。
她摇摇头,眼睛贪婪地盯着我手上的书。
我忽然明白,以前的毛涛喜欢屁颠屁颠跟着我的原因。心里有一阵刺痛,原来真正的肇事者是我手里的这些连环画。
“你喜欢?”我问,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豪气,“全送给你。”
她的眼睛亮了,接着黯淡下去,“我不认识字。”
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带着一种我听不太懂的乡音,不过,那种清脆而又些许婉约的声音却吸引了我,让我几乎是立即准备和她做朋友。
“不要紧,我教你。”
从那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她都和我腻在一起。两颗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看那些吸引着一代代人的故事。
因为繁忙,或者也因为我们相聚得比较隐蔽,毛阿姨和毛叔叔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我们之间的交往。而我们的友谊,也在与日俱增。
我知道了她叫娟娟,可是却不知道她原来姓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说自己从出生的时候就被遗弃,从懂事起就在乞讨,接着,就被毛叔叔带了回来。当中的过程,她不记得。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想说,只是直到现在,我们的谈话都不曾再触及到这个问题。这是她的隐私,她不说,我也不追问。虽然,她真正的身世,直到今天,对我而言都是一个迷,一个我极想探知的真相,但是我不会去探究,也不想揭穿,这个我这辈子,唯一的好友。
我和娟娟的交往是不分大小的,因为她也说不清自己的生日,于是,我的生日,就成了我们共同拥有的生日。每年的十一月八号,我们俩就一起在小溪边用石头垒一个双层蛋糕来庆祝,上面插上几根细木条,权做蜡烛。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现在,只是自从娟娟出去做事了之后,我们的石头蛋糕,就变成了真正的奶油蛋糕。
我从来没有带娟娟去过我的小阁楼,虽然娟娟每次来我家,爸爸妈妈都很着力的暗示我带她上去玩,可我总是固执地倔强着,说不清原因。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居然就有隐私的意识,很执着地坚守着自己的领土。
我七岁的那个秋季,爸爸妈妈给我报名上了小学。而娟娟,依然在毛阿姨毛叔叔家帮着做事。
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读书,她幽幽地摇了摇头,只用一句“家里忙”来带过所有。那个我上学前最后一个自由的午后,我们俩坐在小溪边,沉默了很久。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体味到无奈,那种只能摇摇头,叹口气,苦笑,或者自嘲的滋味。
5
我开始上学了之后,和娟娟的聚会无法再那么密集,只能在星期六和星期天的空档。我会带上自己的课本,趴在石板上写作业,而她则捧着我其他的书,津津有味地看。娟娟比较喜欢的是语文和历史,这点和我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连环画的原因吧。
我在做作业的时候,娟娟总是很安静,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直到我把本子合起来,她才开始问那些她不明白的地方。我偶尔会因为她怎么也弄不懂而不耐烦,她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也不再追问。
自从进入课堂,阳光下的童话都交给了教室里老师填鸭式的讲解。
我照样孤僻,照样不爱搭理那些和我同样年纪的伙伴。尽管,我的成绩和老师的宠爱为我赢得了他们的尊重。那些曾经躲避我的孩子,都被父母要求多多像我学习,多多亲近我,有不懂的问题要多多来问我,可是,我的冷漠照样隔绝了他们的示好。我始终独坐在教室最靠窗的位置上,课间的时候,撑着脑袋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怀念着我和娟娟一道坐在青石板上看书的日子。
每天晚上,我小阁楼上的游戏还在继续着。可能是因为从三岁起就被妈妈用唐诗当儿歌来教我背的原因吧,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提早开发儿童智力,总之,学习在我而言从来就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每日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沉重的作业,我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完成,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来继续我的那些游戏。
偶尔,我会想到毛涛,想到他小小的躯体被河流冲到了何处。冬天的河水那么冰冷,他连帽子都掉了,会被冻僵吗?他游荡到了哪里,是大海吗?他有没有看到鲨鱼?还是,他碰上了仙女姐姐,救了他?或者,有人在某个浅滩发现了他的尸体,好心地将他埋葬了?
这些问题我想我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了,因为直到现在,我都再没有得到过毛涛的下落,只是,常常在梦中见到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孩子,躲在柳树或者杨树后,用他那双晶晶亮的眼睛,怯怯地看我。
6
我和娟娟八岁的生日过完后的一个月,我家的那一排老房子要拆迁,于是,那排房子里的二十三户居民作鸟兽散,被分别安插到了附近的某一居民区里。我没有了小阁楼,可是,却有了一间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房间,还有了一个小小的书橱,我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我的邻居,变成了一个整日冒着酒气的老爷爷。听爸爸妈妈说,他姓胡,老伴很早就过世了,他一人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大,现在他们都在城里,只是都不管他的死活,逢年过节也都从不回来看看。我知道,这样的老人的苦楚,只怕也只有用酒精来解决和麻痹。虽然我当时并不懂这么深奥的道理,但我还是谅解了这个整日迷迷噔噔的老头,只因为某次在开门的时候,听见他在房间里,唱一首很悲凉的歌,夹杂着抽噎。
娟娟家和我家之间隔了好几栋房子,而且,在这个没有小桥流水的居民区,实在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下我们的童话,可以隐蔽我们的踪影。那条本属于我们的小溪,也因为周围拆迁的木屑和沙尘,被弄得混浊不堪。而在我读到四年级的时候,毛家搬到了市里,于是我和娟娟的联系变得更加少了,可友谊却被这种疏远发酵,我居然偶尔也会想念她,好在那时已经有了电话,虽然娟娟不可以常常占用,可这根细细的线路,还是为我们的友情发挥了莫大的作用。我会在想到她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在听到毛阿姨或者毛叔叔的声音时默默地挂断。
这不是小气,而是因为我一直可以感受到他们对我的敌意。在毛家还未从小区里搬走的时候,我偶尔会和他们在弄堂里擦肩而过,而后,当我走过他们的时候,可以感觉到背后那带着恨意的眼神,一直追随着我,让我的背脊发凉。再后来,我渐渐地得知,那最恶毒的说是我把毛涛推进水里去的揣测,也来自与毛涛的父母。因此,我和娟娟的往来一直都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态度,这并不是因为我想逃避和毛家的纠结――事实上,我也逃避不了,毛阿姨和毛叔叔对我的芥蒂一直都存在,他们始终认为是我害死了毛涛,而究竟,我也说不清楚是否真的是我害死了他――最主要的,是因为我不希望害得娟娟在本就已经难堪的境地里更加难堪。
娟娟在毛家一直是作为保姆兼女儿的身份,虽然,这是后来我们长大了以后才慢慢发现的,而娟娟在悲哀地发现了这一事实之后,也落寞地远走他乡,只是每月都会给毛阿姨和毛叔叔寄来不菲的生活费。
好了,我已经说了太多关于娟娟的话题,现在,该说说我自己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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