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雨远来客（下）（2/2）

紫慎满面苦涩，却听的微微笑起来，道：“好，好！我的好孙儿，长大了，知道责任与担当了，宽夫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十分高兴。”

紫四琦又道：“祖父，您有没有想过，我父亲就是您保护的太好了，才落得如今的英年早逝的下场？”

紫慎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

鱼氏大惊，忙起身去拉扯紫四琦，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说什么浑话！你父亲自小体弱...”

紫四琦被她拉着衣袖，半点不为所动，打断她道：“难道不是？父亲体弱并非一时，而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如此也应付着过了几十年，一直活得好好的，并无大碍。可是，自前年裕帝薨逝，祖父功成身退，圆满完成国士职务。后来景王继位，父亲也遵循着旧统跟着入了宫，成为新一代的国士，执掌宫馈，如今锵锵才过了一年，父亲就殁了，放眼我紫氏一族，可有如此先例？自良宋开国以来，向来一代君王一代臣，咱们紫氏一族更是世袭“大国士”一职，从来君臣一体，君死臣方退，如今良宋历时已有五代，可有一代是大国士死在君王前头的？”

鱼氏被说的哑口无言，不知作何回答。

“父亲若非一直被祖父刻意护佑，而是多些风雨历练，安能一入宫就被奸人所害，早早没了性命？”紫四琦越说越气愤，苍白的面色渐渐拢上一抹绯红，看着激动极了。

紫慎听得笑起来，他缓缓捋须，笑中含泪，连道：“好，好！一直当你是个娃娃，不想我孙儿长大了，竟有如此见识，也是我紫氏之幸。”

鱼氏看他这样，大是担心，道：“父亲，您知道的，四琦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伤心宽夫之事，并非嗔怪于您...”

紫慎摆摆手，并不等她说完，就道：“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说了罢。四琦说的对，遮遮掩掩的到底不好，没得养出来的孩子与那温室的娇花一样，经不得外头的一点风浪。”

说着他转身拿起放在博古架上的那枚墨玉扳子，戴在自己的大拇指上，慢慢摩挲把玩。

他看向紫四琦，道：“这枚扳子想来你很熟悉，这是大国士的象征，我不死就会一直在我手上，即使你父亲延承了我宫里的职务，他也没有保管它的资格，因为我没死。只有我死，你父亲才能在自己的职务前冠上‘大’字，成为‘大国士’，而这扳子就是大国士的象征，这是高祖给予咱们紫氏一族的荣耀，是咱紫氏一族安身立命的根本。放眼良宋，谁人不知紫府金贵？血液里流淌着神之血液，紫氏一族只有嫡脉，嫡脉只出一子，此子天命神授，是神谕下降之人，咱们本身就是国之重器，是辅佐历代君主往生‘神仙道’的捷径。君安则国固，国固则民泰，咱们宁国紫府是具象的‘神爱世人，泽披众生’。”

他说的认真，似乎在回忆一些事情。“我自小就明白咱们紫氏与别人的不同，特别是我，长到二十多岁还只是一副十来岁半大小子的面目，如今都七十了，看着还只四十来岁年纪，是我保养的好吗？”他自问自答，“不是！是因为我们的血疑，它太与众不同了。”他撩起自己银白的胡须调侃，“看看，这是咱们宁国紫府的骄傲，不老容颜的大国士是这幅样貌。”他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悲戗，愤怒又压抑。

“父亲！”

“祖父！”

鱼氏与紫四琦同时开口唤道，声含隐痛。

紫慎摆摆手，接着道：“四琦今年二十有一，可看样貌还是这么个小不点，”他伸手指向紫四琦，“这原不是你错，这是我们紫氏一脉的特别之处，所以我们只有嫡，只有世代的单传与积弱。宽夫体弱，跟我这个老头子不一样，他没熬下来，走了。他走了，就需要四琦了。四琦要去延续宽夫的使命，去遵神谕，替吾王铺大道，可是…可是，四琦也体弱。他不仅体弱，他还无子！”紫慎越说越悲痛，银白的胡须抖动的厉害，“我们只有嫡，为什么？你们可知道？”他的眸子慢慢变得赤红，显示极端愤恨。

他看向鱼氏，幽幽道：“你生了五子二女，却最终只得四琦一个，不是那几个孩儿跟你没缘分，是…是…他们，他们，”他似乎说不下去，嘴唇抖索，面目变得微微扭曲，“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生的跟我们几个怪物不一样，没有生来就有的紫氏稚颜。”

所以就慢慢的，悄悄地，无声息的，夭折了。

他话没有说完，但鱼氏却都听懂了，她双目圆睁，眼珠子似乎都要掉出来，怔怔的看着紫慎，半天才嗷呜一声，似乎浓痰堵了嗓子般咳嗽起来，“我的儿，”她哭出来，“原来是这样，却是这样！我说大哥儿、二哥儿生的很是健硕的，怎地本来好好的，又忽然变得不好了？却原来是这样，”她又笑起来，“宽夫，你听到了吗？不是孩儿们不好，是咱们不好，”她笑着又哭，喃喃道，“是我不好，我护不住他们，所以不配做他们的父母。”

她发觉自己抖的厉害，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母亲！”紫四琦抱紧她，只觉怀中的妇人瘦骨嶙峋，他不自觉泪目，眼神却变得更冷淡锐利。

他看向紫慎，缓缓道：“所以说孙儿厚福，胎投的好，所以现下还好好活着。孙儿如今二十多岁了，合该结婚生子，继续制个稚颜的儿孙出来。然后我就可以如父亲一样，作个待宰的鱼肉，被送上皇家的案牍。”

紫慎并不答紫四琦的话，而是一径道：“四琦其他说的不对，但是有一点却说对了，宽夫的死并不是意外，他确实被奸人所害。但是，这位奸人不是别人，他是君，是咱们的天，咱们不能为外人道。甚至，连这个心都不能有。因为，有了，就是不忠！”

“祖父！”紫四琦又道。

紫慎做了了噤声的手势，接着道：“但是，我不忍心，宽夫没了，四琦还小，身后连个娃娃都没留下，而我这一把老骨头，活得也够久了。”他心里存了一个念想，他想要试一试，拼一拼。”

他又伸手向那博古架上，把墨玉扳指放下，墨色透亮，间中又嵌着点点斑斑的翠绿，幽幽光火下，很是炫目好看。

“祖父，咱们怎么办？就这么干耗着？”

“谁说不是呢？宁国紫府，世代尊荣，多少年了，一代如此，代代相传，老祖宗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低叹浅言，言语喃喃，似是自语，又是自嘲，但到底没有明确回复紫四琦。

紫四琦到底忍不住，问道：“那祖父去寻眭孟先生，到底何意？”

此时日头已落，暮色渐变得浓稠，紫慎慢慢挪步到门口，微微开了半扇门，抬首看向被落日余晖浸染的穹顶，道：“都说今夜月色好，老夫却觉得这月色好归好，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他伸手指向天边，“诺，你仔细着看。”

紫四琦抬首，只见月色朦胧，穹顶几颗凉星偶尔明灭，周边霞光云蔚，泛着点点灰白，平静而又涌动。他愣了愣，道：“孙儿看跟平时无甚区别。”

紫慎摇头笑而不语，沉默半响方叹息：“这次不一样了，不一样的，既然咱们阻拦不住，也合该做些别的准备。”

紫四琦只觉祖父的身体既佝偻又有种说不出的高大。

紫慎慢慢放下眼睑，一双鹰隼似的眼眸经过岁月的洗礼虽然变得温和，却依旧难掩其中精芒，“我要把你换掉！”最终，他无声的道。

既知存在不合理，就不要继续了吧！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紫氏一族从来没有耀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