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安之琛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没有要求昙花做出进一步的解释。
“你在《我心永恒》这部作品中寄予了什么?”安之琛问道。
“理解、爱和希望。”昙花简洁地回答。
“你认为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因为这部作品使我有幸结识了您,能与您坐在这间舒适的房间里促膝长谈。”昙花用无比欣慰的语气强调说,“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又没有达到,因为所谓的理解、爱和希望不那么好实现。明辨之人都知道,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我们都是不自由的,既然如此,又怎么可以要求自由意志的实现呢!”
安之琛沉默了。
“和你聊了这么多,恐怕我还是不能很好地诠释你作品的全部意义。”过了一会儿,安之琛又极其坦率地说。
“我从来不敢奢求别人能够深刻地理解这部作品,再说无论多么聪慧的人,也不可能把别人的思想理解得那么到位和透彻,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出入。”昙花用不无遗憾的口气说,“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孤独。人的生活看似忙碌、纷繁,其实都是孤独的。而我认为狂欢是最深沉的孤独,因为这是把集体的孤独撕碎又重新组合了一下。这是七拼八凑的孤独,虽然不伦不类,但却比一个人的孤独更难以抗拒和释怀。人们喜欢喝酒,其实喝的不是酒,而是孤独;人们喜欢抽烟,其实抽的不是烟,而是孤独。酩酊大醉是为了逃避孤独,吞云吐雾是为了迷幻孤独。人们喜欢侃侃而谈只是为了赶走孤独,人们喜欢胡吃海塞只是为了排遣孤独。对于这样的一群人,我不指望用我的思想拯救他们,我也不指望用我的语言改变他们。人是最难以改变的灵长类动物。人的一生都在和孤独抗争。无论抽烟也罢,喝酒也罢,不管用任何方式,说到底都是对孤独的一种短暂的逃避和临时的解脱。这是人的最可怜之处。人都如此可怜了,我又怎么可以要求这群可怜人热衷于思考呢?因为思考既意味着进步,又意味着反省。进步就是蜕变,但蜕变是疼痛的;反省就是自责,一个人自责时难免不鞭笞自己的灵魂。然而,这帮人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了,没必要让他们再受罪了。所以不去思考的人是无法理解我的作品的。因此我的作品注定也是孤独的。它不可能以我期望的方式被理解,因此它也难以引起我所希求的共鸣,以及认同和接受。最后,我要引用叔本华的一句自我安慰的话:不是它配不上这个时代,就是这个时代配不上它。”
“不,你说得这一点我不能认同,”安之琛第一次反驳道,“你说别人不理解你的作品,但事实却是很多人喜欢你的这部作品。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你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昙花突然露出一种惨淡的微笑,令安之琛大为困惑。
“人的从众心理根深蒂固。”昙花解释道,显得有点不乐观。“很多人喜欢一件东西,或是追随一种思潮,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喜欢那件东西,或是认同那种思潮,而是因为大家都在这样做,他们认为自己也有必要这样做。如果他们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被社会主流抛弃了,这又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我之前提到的那种孤独的主题。他们不可能走一条完全清醒的孤独之路,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承受不起那种像被世人抛弃一样的孤独感。说实话,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创作过程中,我从不敢奢望它能达到现在这样一种被欢迎的程度。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我写一辈子,依旧是个一名不文、默默无闻的排字工。因为才华横溢,具有远见卓识,在艺术上又造诣精深的人,往往是不幸的,他们很难得到同代人的理解和赏识,例如梵高、雪莱,爱伦·坡,等等。但这部作品却出乎预料地取得了这样可喜的效果和成绩,我不得不说,这让我感到难以置信。我只能认为这是一种幸运,但这种幸运我说不出为什么会降临到我的身上。也许这有赖于我的读者像哈姆雷特一样,是一群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的人。”
“更有可能,”安之琛严肃地说,“更有可能,大家之所以喜欢你的作品并不是因为他们理解了你作品蕴含的深意,而是因为他们欣赏你的坦诚、实在和热情,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在用灵魂写作。”
昙花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了泪花,但随即她又用恰到好处的微笑掩饰了。
这一刻,安之琛算是走进了这个姑娘的内心,他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隐痛。为了缓和紧张、压抑、不愉快的气氛,安之琛急忙用耐人寻味的语气说道:“你认为那些不善于思考的人都是一群可怜人,但那群可怜人却认为善于思考的人都是疯子,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昙花忍俊不禁,终于露出了满口雪白的牙齿。
“这样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回答吧。”她一改先前沉郁的口气,落落大方地说。
安之琛含笑不语,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昙花很长时间。他觉得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走进了他的灵魂里。为了有机会多多和她接触,安之琛灵机一动,换了话题。
“我希望在电影拍摄期间你能留在剧组,”他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需要你的一些珍贵的意见。”
“谢谢您的厚爱,”昙花彬彬有礼地回答,“但我明天就要离开纽约了。我不会对您拍摄的角度提出任何异议,我也不会介意您修改我完成的剧本。我既然把诠释这部作品的权利交给了您,我就完全信任您,无论您把她拍成什么样,我都欣然接受。我是个作家,不是导演。我深信文学的角度和电影的角度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我尊重您的艺术构想和电影这种艺术形式。”
安之琛凭借自己卓绝的领悟力,立刻理解了昙花的言下之意。
“这个姑娘不愿抛头露面。”他暗自想道,“她不需要虚荣的陪衬。她要的只是宁静和平和的生活。这也是她的生活态度和处世原则。”
“你对人的社会关系这一层面是如何理解的?”安之琛原本打算结束谈话,但令他奇怪的是,他忍不住又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我所能说的是,人的社会关系越复杂,越不自由。”
“照这样的说法,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安之琛若有所思地说,“一个乞丐也许比一个总统更自由。在某种意义上,总统很可能也有羡慕乞丐的时候。”
昙花笑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她微笑着说,“也许我们该问一问美国第44任总统贝拉克·侯赛因·***,问问他在当政期间有没有羡慕过街头乞丐。”说这话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那银铃般的笑声,让安之琛这颗几近苍老的心又焕发出青春的律动。“不瞒您说,他是我最喜欢的总统,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谁能知道呢,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么难以捉摸……也许,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个优秀英俊的男人,亦或者主要是因为我曾拜读过他的书,我欣赏他作为一个公民的才华,我亦认同他作为一位总统的亲和力。”
话音一落,昙花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调皮地笑了笑。好像在为她对***的褒奖和喜欢,做了另一番无言的解释一般。这种羞涩而略带诙谐的笑容表明,深得人心这个词亦不分国界。
安之琛出乎预料地看到了昙花的另一面,不由地兴奋起来。他想趁热打铁,继续和这个令他心悦诚服的姑娘说点轻松愉悦的话题,但昙花却突然站了起来。显然,她想结束谈话了。见此情景,安之琛也不得不满腹遗憾地站起来。这场思想的交流会他意犹未尽,这是真的。但安之琛暗自为尽兴延了期,因为这种灵魂的等待将成为他余生另一种精神上的奢侈梦想。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他们握了握手。
“既然这样,对于《我心永恒》这部电影的拍摄角度和诠释层面,我就完全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了。”安之琛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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