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如果你不着急离开的话，我想和你谈一谈。”安之琛用谦和的语气对这个他早已注意了很长时间的年轻人说。

安之琛是一个十分有耐心的人，也许正是这种耐心才铸就了他一生的辉煌。昨天，他在助理的陪同下一踏进殡仪馆的大厅，在那么多参加葬礼的人当中，他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当时年轻人站在山姆的身边，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仪式还没有正式开始，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地聊着一些有关于死者的话题。这个身材颀长，体型健美的年轻人把他俊美的侧影展现在了安之琛的视线里，刹那间，安之琛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逼真的艺术形象，这个形象已经在他的头脑里扎根三年之久了。这个形象便是《我心永恒》的男主人公。不知道为什么，安之琛一看到这个侧影便血液沸腾、心跳加速。这就好比他刚刚鉴赏完达·芬奇的油画《蒙娜丽莎》，一转身，看到作为《蒙娜丽莎》模特的那位妇女就站在他的身后。此情此景，但凡有点想象力的人都会想到这是一种何等的场面，置身这种场面的人的心情又会怎样。而这便是安之琛血液沸腾、心跳加速的真正原因。他一看到这个侧影便立刻相信小说里的主人公复活了。由于作者对她笔下的人物刻画地细致入微、惟妙惟肖，以致使每一个阅读她作品的人都在自己的头脑里产生了无数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尤其对于男女主人公形象的把握和性格的了解就像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确认识这样的人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安之琛真的认为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的确就是昙花笔下人物的原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假使这个青年的确就是《我心永恒》男主人公的人物原型，那么这种巧合未必也太匪夷所思了。他刚刚会见过作者本人，正打算筹拍这部电影，而对饰演男主角的演员人选始终犹豫不决。突然，小说的人物原型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在安之琛看来这个人物原型是那么符合他心目中对演员的要求。俊逸的外表，翩翩的风度，高贵的气质，慧雅的神态。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瑕。安之琛深信没有比这个青年更适合的男主角人选了。因此，他进一步认为单单有这么一个理想人选的存在，这部电影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但是，正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青年如此契合他的电影所需，就像楔子被钉进目标缝隙一样，反而令安之琛难以置信。他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更不相信这种巧合之事来的这么是时候，他尤其不相信的是，《我心永恒》这部佳作就好像为这个青年量身定做的一样。一个姑娘写了一本脍炙人口的小说，有个导演想把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紧接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神秘力量便把一个最合适的演员推到了导演的面前。这一切令这位导演既喜出望外，又百结缠心。这位导演虽身经百战，但还是一下子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理解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眷顾对他事业的特殊意义。导演陷入了人生中最玄妙的迷茫之境中。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安之琛不禁这样问自己。而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多年后他才慢慢领悟。

尽管安之琛疑惑不解，无数个难解之谜萦绕在他的脑际，和他的理性纠缠在一起，最后什么明确的结论都没有得出。但对艺术有着独特鉴赏力的他还是排除万难，对这个青年不迟不早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给出了一种只有自己才可以理解的朦胧解释。而正是这种捉摸不透、模棱两可的解释，使他当时就想走上前和这个年轻人打招呼，但不巧仪式即将开始，而且他的耐心也规劝他不要操之过急。于是，他用常人难以企及的忍耐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没有迫不及待地去了解有关于这个年轻人的身世背景以及和逝者的关系。

安之琛好不容易压制了自己的好奇心。但接踵而来的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让他再一次受到了不小的震惊。葬礼仪式一开始，年轻人便离开山姆，转身向他这边走来。他左脸上那块醒目的伤疤让安之琛与其说是大惊失色，不如说是心在滴血。看到这块伤疤的那一瞬间，安之琛在心里极度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对自己刚才进行的一番猜疑、幻象和忧虑淋漓尽致地，继而又是冷酷而绝望地嘲笑了一通。他嘲笑自己急于求成的功利目的，嘲笑自己过早而轻率地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定论，尤其是嘲笑那一番杞人忧天、多此一举的忧思。他之所以这么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是因为青年脸上的那块伤疤使一切都变得荒唐至极。这就好比一个奇葩导演非要让小丑去演王子的角色。这一刻，安之琛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奇葩导演，而这个导演刚才又在认知范围内和意识之海里尽情地揶揄了一番自己。

凝视着那块伤疤，安之琛的心几乎都要碎了。他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惋惜。与此同时，他对造物主的残酷无情感到愤慨。她把一个人造得如此完美，却偏偏在极致的完美中留下了缺憾。而这种缺憾让那种完美感到了难堪，而这种完美又使那种缺憾感到了羞耻。与任何人而言，这种外形特征的鲜明对比都是一种难以释怀的创痛。对那块伤疤凝视地越久，安之琛越理解那种创痛，心里就情不自禁地对青年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认为已经步入花甲之年的自己没必要再墨守成规了，为何不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地干呢？安之琛所做的这个决定用一句成语概括再恰当不过了，即成也萧何（青年），败也萧何（青年）。

在仪式进行当中，青年就站在安之琛的右前方。他左脸上的那块膈应人的伤疤安之琛一眼可辨。在追悼死者的这种肃穆的气氛中，安之琛始终难以收回打量那块伤疤的目光。那块伤疤就像一个强烈的磁场，在强有力地吸引他目光的这块磁铁。尽管他好几此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而竭力移开目光，低下头，但不一会儿他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了那块伤疤。安之琛之所以对这块伤疤产生了这么浓厚的‘兴趣’，是因为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正是横在他眼前的这块伤疤铸就的这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开始严酷地考验他决断力的时候了。他知道那个大胆的决定决定的一瞬间很容易，但真要是付诸实践却困难重重、阻碍累累。在安之琛一生经历得众多举足轻重的事件中，也就是说，作为一名导演体现他高人一筹的远见卓识的关键时刻，他始终都会坚持己见，在必要的时候更会毫不犹豫地力排众议。如果他认为是对的，他绝对不会做出丝毫的让步，也不会为了取悦任何人，任何权势而委曲求全。这种执拗的固执己见和不知变通，源于他对艺术的满腔挚爱和深刻理解。他始终认为艺术的精髓在于反应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正是所有人都在经历的琐琐碎碎的现实生活，能勾起人们对艺术的热爱，唤起大家的共鸣。人们去欣赏艺术作品只为看到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看到自己的精神期待的东西。而共鸣就是艺术和鉴赏艺术品的人彼此心灵的沟通和灵魂的理解。艺术之所以能波动人们的心弦，是因为艺术填补了人们对苍白人生的缺憾。而电影艺术亦是如此。一部电影能走进观众的心中，是因为观众在观看电影的时候把自己的情感体验和主人公的情感经历融为一体了，主人公经历的事情，也许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也曾经历过，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也正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因此，人们喜欢看电影，并在观看时感同身受，时而被电影里的幽默场景逗的捧腹大笑，时而又被电影里的感动情节引的泪流满面，都是因为理解人民疾苦和懂得大众心声的有良心和道德感以及使命感的导演，通过电影这种视听并用、视听结合的最具表现力的艺术形式，在演绎这些平凡的劳动人民每一个人一生中的某一时期所经历的某一段故事。人们看到演员饰演的那个角色如此滑稽，在笑的时候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傻事，我曾经也像他一样是个大白痴。”；人们看到演员饰演的那个角色那么凄恻悲苦，在流泪的同时又会对自己这样说：“没错，我的人生也曾如此不幸过，我也曾像他一样涕泗横流，悲痛欲绝。”罗曼·罗兰有言：从来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同样，安之琛也要这样说：从来没有人看电影，只有人在电影中看自己，寻找自己或怜悯自己。

当天夜里，安之琛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在反复思考，青年脸上的那块伤疤究竟该不该成为他决定放弃他的一个充分理由。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导演，他深知演员的容貌可以不完美无瑕，但绝对不可以有明显的，尤其是后天造就的缺点。这就像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你再在上面随意地泼洒些颜料就不应当了。这副画就完全毁了。一个人亦是如此。丑俊是另外一说，但你千万不要少一只眼睛，缺一个耳朵，或是在脸上烫上一块疤，这样容貌就毁了。而安之琛现在面临的核心问题便是他要不要争取一下这个容貌趋近于毁容的年轻人。一种对艺术真实性的渴求，使他打心眼里想让这个青年饰演《我心永恒》这部正在筹拍的电影的男主角，但这似乎又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制片方会不会答应启用一个面部有缺陷而且毫无演戏经验的新人这是一说，而年轻人会不会答应参演这部电影又是另一说。这双面夹击让安之琛身心疲惫。但他又是一个十分相信自己直觉的人。直觉使他相信，如果他想拍这部电影，而且想让这部电影一鸣惊人，那么这部电影的男主角非这个青年莫属。至于为什么非他莫属，还有待于他进一步考察和证实。况且，一种诡谲的本能又使他相信，这个青年之所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么就必定有其为什么会出现的微妙意义。正是这种犹如天光昭示般的微妙意义，让安之琛的内心蠢蠢欲动，身体却疲惫不堪。

天亮时分，众多错综复杂的原因，以及某种意义上的身不由己，使安之琛殚精竭虑地思索了一整夜，依旧没有得出一个既信服于人，又信服于己的决断。在万般无奈下，他决定顺从天意。假如今天他在墓地看到年轻人，依旧认为争取他是有必要的，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去争取；假如当他第二次看到青年，认为他与这部电影情深缘浅，那么他就放弃这一打算，另择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