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2)
乔叟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枯萎,就像即将凋零的花卉一样,挣扎不了多长时间了。他真切地感觉到死神正在急匆匆地向他走来,而他的灵魂也亟不可待地想要抽离躯体。虽然持续了三个月的剧烈咳嗽使他的生命力早已消耗殆尽,但他在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头却突然比一个健康人还要亢奋和激越。这难免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的病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其实这就是医家所说的那种回光返照的现象,这种迹象只能说明死神已经来到垂死者的跟前,正在接引他的魂魄。
早在两个月前和狱方合作的医院已经拒绝为他治疗了,这种拒收行为足以证明病人的病不仅无药可救,而且无计可施了。以前,只要乔叟一咳嗽,永恒的心便情不自禁地紧抽一下。这是因为他知道,这位待自己如亲生儿子一般的老人即将要死去了。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听到的人无不认为这是死亡的呐喊。而在乔叟刚开始体现出疾病的征兆时,从他断断续续的轻微的咳嗽声中,出于一种爱的本能,永恒听得出恩师咳嗽的好转也意味着死亡的临近。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咳血,而且浑身乏力,低热持续不退,精神萎靡不振。送到医院没多久,又被送了回来。
恩师在疾病最严重的那段时期,依然体现出刚强和坚韧的意志,这让永恒钦佩不已。他深深地敬爱着这位老人。他严厉却不乏慈爱;他做事一向一丝不苟,却心胸开阔,能原谅别人因为一时粗心大意而犯的各种错误;他原则性极强,有时却出于博大的爱的精神而做出巨大的让步;他雷厉风行、以身作则,教导别人的时候却谆谆教诲、循循善诱。他是天底下为人师表最优秀的典范。正是这个影响了永恒一生的老人,在临死前,依然在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我快死了,”从医院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乔叟用微弱的声音对永恒说,“我得的是肺结核,这种病会传染。你不用管我,想办法让狱方为你换个牢房,不然会传染上你的。”
永恒一边摇头,一边流泪,默默无语地看着恩师,心里充满了各种复杂难言的痛苦。他看着面前这位形销骨立、气若游丝、面如死灰的老人,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死亡的恐怖。他的人生似乎总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在他呼吸的空气里似乎也充斥着太多难以回避的死亡的气息。在永恒的潜意识里,似乎死亡比生命更逼真,更纯粹,更具诱惑力。正是因为这种神秘的诱惑力使然,他一方面忌惮着死亡,一方面又对其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对死亡的恐惧和好奇心理,使他动情地握住老人的手,用这样一个简单有力的动作向恩师表明,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抛下老人不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会不离不弃地看顾他。老人心领神会,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这个伟岸、庄重、充满无限智慧的青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感激和欣慰的泪水。
但这样的看顾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乔叟的病情逐渐恶化,他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几乎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咳嗽。每次只要一听到他咳嗽,永恒的心立刻悬在了半空,他害怕恩师的心被他从嗓子眼咳出来。乔叟每次咳嗽都是一声连着一声,而且声音一声比一声混沌、嘶哑,一阵咳嗽常常是十几声到几十声持续相当长的时间,而且每次咳嗽时他的面部、颈部都憋得通红,并伴随着撕破咽喉般的类似鸡叫的声音,直到咳出鲜红的血才会停止。但安静不了多长时间,不一会儿又会咳嗽起来。这种震破喉咙的气绝性的咳嗽不仅让咳嗽者生不如死,也让听的人痛不欲生。
然而,在乔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咳嗽得突然没以前那么频繁了。就好像病魔也对这个可怜的载体产生了怜悯之心,允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过得稍微安稳舒适一些。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外面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师徒二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吹打着监狱冰冷的围墙。那种势不可挡的劲头,好像要把监狱吹到天堂一样,以便让上帝宽恕并赦免这些罪人。老人安静地躺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咳嗽,也没有说话,就像死去一般,没发出一点声音。突然,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攫取了永恒的身心,他的血液凝固了,心跳骤然暂停。但他还是本能地欠起身,转过脸看着老人,用怯生生的口气低声问:“师傅,你睡着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在死寂的沉默中,永恒惊出一身冷汗。他浑身战栗,掀起被子正要下床。忽然听见老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没有。”
永恒如释重负。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复苏,血液也开始循环流动了。但他还是不禁暗暗地长嘘了一口气,重又躺了下来。现在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点过快了。这时,令人深感不安的沉默又横在了师徒二人之间。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各怀心事。徒弟想得是恩师即将面临的死亡,而恩师想得却是徒弟未来的新生。过了一会儿,老人先打破了沉默。
“永恒,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刑满释放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恩师问。
永恒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乔叟也没有紧接着再问什么,他不禁陷入了沉思。和永恒在一间牢房生活了四年有余,乔叟不可能没有发现永恒的生活没有连续性,记忆也不连贯。其实,在他们共处一室的头一个月,乔叟已经看出永恒不是大脑有问题,而是认知范畴有问题,进而导致了他精神上的某种逃避。在他的意识层面,某些地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断裂开了。他对家庭观念没有意识,对亲情没有意识,甚至于对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的普遍的生活概念没有意识。在他的思想深处最有意识的便是对一个女人的感情,而这一切无不让乔叟感到惊讶。但这位老人身经百战、明察秋毫,没多久便猜测出这个少年一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人生苦难。因此,多年来他对自己的疑惑点没有多问一个字,而是始终默默地关心着这个孩子,尽可能地给予他更多慈父般的爱、关怀和引导。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朝不保夕,因此想在弥留之际听听爱徒的心声,看看这个青年对未来有什么长远的打算。但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从未思考过这样严肃的问题。
“永恒,你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了,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少年了。因此,你应该学会思考自己的人生路了。你不能总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恩师又说。
“我知道,但我现在的确没有任何想法。”永恒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出狱后能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外面有谁在等着我。也许,没有任何人在等我。”最后的这句话,他是用非常忧伤的口气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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