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一世从木森的事务所回到公寓时,已经五点一刻。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她回到自己的家却不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心无旁骛的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而是心事重重的站在门口,徘徊不定,不知道走进这扇门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和态度对待里面的那个把身家性命托付给自己的少年。他对她是如此信任,而她又该拿什么去回报他的这种信任呢?她没有答案。在和木森初步交谈后,无论如何她都难以做到心如止水、镇静自若了。木森入情入理的话使她意识到以现在的处境推断永恒最乐观的结局也是少受几年囹圄之苦,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尾声了。一想到这个苦命的少年年纪轻轻就要经受牢狱之灾,她就愁苦不已,比自己坐牢都难受。
一世在自家门口忧愁满面、犹豫不决。她有三次掏出钥匙准备打开房门,但三次作罢。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镜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比哭都难看。“还是不要强颜欢笑的好。”这样想着,她又把手机放回包里,左思右想,还是踟蹰不前。
“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糟糕的脸色暴露我的担忧之情,这样永恒会更加心神不宁。他已经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心惊肉跳。如果我再不能给他绝望的心境注入勇气和力量,他怎么才能支撑下去呢?我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如果连我都垂头丧气,显出一副软弱无能的样子,他就更没底气了,也许会彻底破罐子破摔。所以,我必须振作起来,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行事。”想到这里,一世轻轻的拍了拍胸口,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永恒在屋里干什么呢?”她一边转动钥匙,一边盯着那扇把她和永恒隔开的门,暗自想道,“是在认真的读《少年维特的烦恼》呢,还是在痛定思痛,既忧虑眼前的处境,又发愁未来的命运?”她还没来得及得出最终结论,门便打开了。屋里寂静无声。她原本以为,她一开门永恒就会忙不迭的奔过来,神色慌张的问她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但她没有看到这样的迎接场面。屋里鸦雀无声,空无一人。就像以往她每天回来时一样,迎接她的只有这个空荡荡、冷清清的房间。
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立刻攫取了一世的身心,她浑身颤栗不已。她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劲冲,她顿时头晕眼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左右自己的意志。但她还是像支配别人的身体一样,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客厅的沙发前。她原先放在沙发上的新衣服的包装袋打开了,新鞋的鞋盒揭开了,里面的东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永恒之前穿在身上的旧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一世立刻冲进卧室,她预感的事发生了,永恒走了。
一世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永恒啊!到现在了,你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难道你要完全毁了自己吗?”她声泪俱下。就在这时,她看到写字台上放着永恒抽下来的那本书,书上有一页单独的纸张。这页纸不是她放上去的,那么,很可能是永恒留下的辞别信。一世立刻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前。果不其然,这张纸上用小学生笔迹的字样工工整整的写了两行字。一世拿起这张纸,读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想连累你,我决定去自首。
爱你的永恒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只用这区区二十个字便体现出一种高贵的人性和灵魂的觉醒。让一世顿觉他虽误入迷途但生而有望。
“自首!”一世拿着这封世界上最简洁,但却彰显着最深邃的爱的辞别信,不禁陷入了沉思中,“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前不久我还希望他在手臂完全康复后能去自首,可现在当他真的去自首的时候,为什么我是如此的失落和绝望?自首这个词就像是一种诀别,从此后我们一个在熙熙攘攘的狱门外,一个在阴暗潮湿的狱门内。虽然同是人界,但却分明是两个世界。自首!这说明永恒既认罪,又悔罪,可他的罪责究竟是什么呢?说到底,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清楚,一切都模糊不清、模棱两可。我该怎么办?是听从于命运的捉弄,相信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天命,任由永恒被无常的命运抛到绝望之地,从此后形同陌路、各奔前程,还是无论他处在何种境地,我都不离不弃?”就这样,一世苦苦的思索着,内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异常痛苦。
任何人处在一世此刻的处境都不可能当机立断的做出任何决定。何况,她毕竟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平凡女人,并不是什么能人圣贤。永恒骤然闯入她的生活,无疑使她的爱情观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他人生情势的急转直下,却很可能颠覆她的命运之路,这是显而易见的。自从命运让他们一个南来一个北往的时候,便成为了他们各自人生的转折点。
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承认这一事实:任何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永恒没有去自首之前,一世曾用灵魂发誓要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但现在,诺言到了不得不履行的时候,她却犹豫不决起来。在这短促的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前程,以及自己的未来。她深知,一旦她为永恒奔走四方:其一,她势必要辞掉工作,那是她糊口的基本保障。这些年来,她虽然有些积蓄,但那些积蓄已经被预先考虑到要支付永恒的律师诉讼费了。也就是说,无论结局好与坏,当永恒的事情尘埃落定后,她很可能要过上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捉襟见肘的生活;其二,她和莱芒之间的任何可能性即将因为她为永恒倾其所有的只考虑眼前而不考虑以后的执着行为而变成毫无可能;其三,她原本按部就班、平静如水的生活要完全改变了,至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敢想。
徘徊不定的这一刻,方方面面一世几乎都想到了。“不管怎么样,我决不能放弃他。”这是她最终的决定。
她决定去警局,以永恒监护人的身份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一世折出房间。几乎是她刚奔到门口,突然灵光一闪,她想到自首这个词在木森的事务所里也曾从莱芒的嘴里蹦出过。“难道,”她停了下来,不安的思忖,“难道,他们所说的自首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让一世的灵魂也禁不住颤抖起来。这在平时最稀松平常的敲门声此刻对一世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午夜出没的鬼魂之音。一世的双腿像两根被轻轻拨动的琴弦,有规律的抖动起来,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双腿抖动的节奏,就像跳踢踏舞一样。但她还是屏声敛气,攥紧拳头,踮起脚尖走到门口,把一只眼睛放到猫眼上,看到莱芒正若有所思的站在门口。一世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下来。她做了个深呼吸,打开了房门。
“一世,”门一开,莱芒便盯着一世的脸,用惊讶的口气问,“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一世没有吱声,只是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把莱芒让进屋,关上了房门。
“我正要去找你呢。”一世看着正走向沙发的莱芒的背影直言不讳的说。而莱芒毫无反应,就好像他没有听见似的。
事实上,他的确没有听见,他也不可能听得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在听,而是聚精会神的看着沙发上叠放整齐的那几件衣服。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身衣服的款式和颜色,以及穿这身衣服的那个令人耳目一新、难以忘怀的独特少年。这是因为连日来,他和队友们吃在车里,睡在车里,日夜不眠的盯梢着几个涉毒人员。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使用假名的这个最年轻、最俊美的少年。他在一行几人中年龄最小、个子最高、相貌最英俊、表情最纯澈、目光最干净,而神情也最忧郁。他浑身不同寻常的特点,让莱芒大为惊讶。他曾不止一次的纳闷,这个从各方面来看都不适合走这条他正在走的道路的人,为什么偏偏走上了这条歧途,连他也情不自禁的为之感到惋惜。这个少年不但容貌美观,连气质也很特别,这很可能来源于家族的高贵血统或者原生家庭的良好教养。他身上最显著的特性,在莱芒看来也是最不该有的特性便是光明磊落,这一点显而易见。别人的神情都游移不定、躲躲闪闪,行为鬼鬼祟祟。而他无论在任何时候,干任何事情都像在阳光明媚、海风轻拂的沙滩上漫步一样,悠然自得。明明干的是为非作歹、暗度陈仓的事,却表情磊落,行为坦荡,这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大跌眼镜。他好像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并不为此感到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因此,奕理曾一度认为这个少年很可能是个看起来聪明的漂亮傻子。
莱芒不仅对这个少年的行为记忆犹新,而且对穿在他身上的那身衣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的肮脏的过程也历历在目。他记得十分清楚,少年是在那一天穿上这身衣服,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脏,最终在那一天完全变得肮脏不堪、面目全非。他的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观察行为不亚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的细心留意;他对这身衣服的熟悉程度也胜过自己衣柜里的任何一件衣服。因此,当他看见这身衣服现在按原样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世的客厅的沙发上时,不禁大惊失色。但他在转身面对一世的时候,脸色已恢复正常。无疑,这是作为一名警察的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你在想什么呢?”一世问。
“没什么,”莱芒回答,并坐了下来。就坐在那叠衣服的旁边。离这些衣服的不远处,还狼藉一片的散落了一个撕扯的七零八碎的包装袋和一个空的打开的鞋盒。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门口的鞋柜,看到鞋柜旁边的地上摆着一双脚底沾满泥泞的男士黑色皮靴。他又转过脸看了一眼那几件衣服,就像刚发现似的,脸上露出异常自然的疑惑神情,随即他仰起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世,平静的问:“难道有亲属住在你这里,这像是男人的衣服?”
“这的确是男人的衣服,但并不是我的亲属。我没有亲属,你是知道的。”一世坦诚的回答。
莱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木森的事务所,听你在电话里说有人自首了,我能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吗?”一世一面问,一面坐在了莱芒的对面,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黑色的板式茶几。茶几上有两本摞在一起的书,上面是爱丽丝·门罗的《逃离》,下面是川端康成的《雪国》,在书的旁边有一个空的玻璃杯和一盒未拆开的烟。
莱芒显出沉思的样子,身子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手肘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盒烟。听到一世的问话脸色突然变得就像一张白纸。一世凝视着他的那张骤然改变的脸,惊诧万分。
“叫永恒,但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名字。”莱芒回答,并及时把目光从烟盒上移开投到一世的脸上。他看到,听到此话,一世就像离弦之箭一样,猛的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用震惊的口气问,“他不叫永恒,那他叫什么?”
“目舜。”尽管只有两个字,而且是个名字,但莱芒却在姓和名的中间停顿了很长时间。无论是他还是一世都不知道他这是何种用意。
如果别人听到这个拗口的名字无动于衷的话,那么一世绝对不会。她知道文字的魅力,并对此深深的陶醉和痴迷。她立刻便意识到这个名字对永恒而言包含着多么大的讽刺意味。无疑,目和舜合起来就是瞬间的瞬。“难道命运真的要结束他短促的一生吗?”她痛苦的想道。
“一世,”莱芒直起身,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终于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和这个叫永恒或者目舜的少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瓜葛?你的家里为什么会有他的衣服?”说着,他愤怒的扯起那些衣服抖了抖,然后又痛苦的扔到了一边。把脸埋在双手里,半响没有吱声。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他深爱的女人,不仅让他从未理解过,而且越来越令他感到扑朔迷离、捉摸不透了。她的世界就像一座迷宫,一不留神,他就会晕头转向,如坠烟海。
一世默默的看着莱芒,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他说,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从何问起。她走到他的面前,双膝跪地,用自己纤细的手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移开,坦诚的凝视着他忧郁而愤怒的双眸。
“莱芒,”她柔声而严肃的对他说,“请听我说。我知道现在你的心里有一个莫大的疑团,这个疑团里正在滋生出无数个令你费解而痛苦的疑问。我现在即不想解开你的疑团,也不想回答你的疑问。因为一切在水到渠成时自会真相大白。即便我不说,你也会一清二楚,就像我对你亲口讲述一样。因为这件事,这件还会继续发展下去的事,我们必定要一起经历、共同面对,虽然我们的立场不一样。现在,我想请求你,请告诉我,毫无隐瞒的告诉我,永恒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坐牢是一定的,至于坐几年现在还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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