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八点一刻左右，一世离开了老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现在才是新的一天的正式开始。老年人已经吃完早餐，很可能早已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开始观看重复播放的电视节目，以此来消磨无聊的暮年生活；中年人也许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厨房叮叮当当的支配着锅碗瓢盆，忙碌着全家人的丰盛早餐；青年人也许刚刚爬出被窝，正在争分夺秒的洗漱打扮，然后饥肠辘辘的夺门而出，在路上凑合吃一口，或者干脆空着肚子工作一上午。于是，每天早晨的上班高峰期又上演了。街上的行人陆续增多，柏油马路上的车辆也川流不息，道路又开始拥堵不堪。车满为患是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正因如此，自然凭借着诸如此类的多种理由就当之无愧的馈赠了人类不得不欣然接受的雾霾。一年几乎有半年的时间，人们见不到太阳，呼吸不到清新干净的空气，只是生活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心情一片阴郁。长此以往，终有一天人们会忘记什么叫纯净的空气，什么叫明媚的阳光，什么叫湛蓝的天空，什么叫最原始的大自然。然而，令人可悲可叹的是，人们从未深刻的反省现在大家赖以生存的环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因此，他们也绝不承认这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普遍观念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养有机会读书的人去求学奋进，因为在那个时代大部分人认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和勇气；在繁荣的科技时代，人们的普遍观念是绞尽脑汁也要购买无数套房子和更换无数辆车子。因为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认为，有车有房不仅是一个家庭的基本标配，也是一个人的基本标配。有车有房这一生就算对自己有了个基本的交代，而且代步工具更换的速度和级别也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哪怕某些人每天几乎被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来也无所谓。毕竟人前气派比人后受苦更有面子。

大家都承认，每个人终其一生都过得是两种生活。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在整个生命的意义上，这两种生活不分伯仲。实则，每一个人都更愿意过那种朴实无华的精神生活，但却只因为难以达到那种无欲无求的崇高境界，便不得不苟且在物质的世界中，劳损着自己的肉体。人们喜欢聚会、狂欢、畅饮不外乎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内心的极度匮乏才需要付诸于感官刺激和肉体享受。物质生活丰腴的人精神生活一定干瘪，而精神生活富足的人，物质生活却可以十分充溢。这是因为在难以饱和的物质享受中永远都无法实现精神之追求，而在高尚的精神追求中却可以同化物质享受，甚至于完全超越物质而睥睨肉体享受。

在这个推崇物质享受的时代，繁忙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这虽然是崭新的一天，与昨天截然不同，与明天也互不干涉。但人们总觉得这依旧是那个已经过去的昨天。因为，今天走的还是昨天的那条路，今天坐的也很可能是昨天的那辆车，连今天的心情也似乎还是昨日的那种心情。无疑，今天就是昨天的重复和再演，而这也是物质的馈赠。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又离死亡更近一步，今天的机体细胞又有一部分悄无声息的凋亡。生命看似还是那个鲜活的生命，其实在麻木不仁的肉体享受中，机体已经在内部走向没落和衰亡。这原本是自然赋予人类的一部不偏不倚的生命史，出于一个人灵魂的不同选择，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使这部生命史在精神再现中得以永恒，而芸芸众生却在物质享受中人死灯灭。

一世夹杂在芸芸众生中，在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见缝插针的赶路，看着那些如流的面孔和僵直冷漠的身体，一边走，一边浮想联翩。不多时，她来到了一家骨科门诊。门诊的卷帘门还没有拉起来。她不得不站在门口等待。心里却在担心永恒一个人在家里是否安然无恙。十分钟后，卷帘门终于被缓缓的向上拉起，透过先是露出一条缝，然后逐渐变宽的玻璃门，一世看到一双黑色的皮鞋，紧接着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再然后，随着卷帘门缓缓上升，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个男人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身体干瘦，稀疏的黑发中夹杂着丝丝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细小而无神，下垂的嘴角处起了一个水泡，神情看起来有点愠怒。他隔着玻璃门与一世对望着。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这家门诊的坐诊大夫。他曾是一家大医院的骨科专家，却因为无法恪尽职守而被驱逐出了医院。因为前去就诊的病人不止一次的向院方投诉，推开门时，看到他慵懒的坐在扶手椅里，双脚放在办公桌上，正悠闲自在的吞云吐雾，硬是把医院你来我往的办公室变成了个人吸烟室。自从被赶出医院后，这位吊儿郎当的大夫就在家门口开了一家私人诊所。这已经是第五年了。生意勉强过得去，因为他在求学期间毕竟努力刻苦专研过，对个人研究领域的医学知识至少已经融会贯通、学以致用。而且他从医多年，年岁已大，单凭积累的经验也能治疗一些并不算疑难杂症的普通骨科类疾病。

一世走上前，男人打开了门。他问一世有什么事，一世说明来意。

“出诊？”只听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大声的说，“看来你是把我当成江湖郎中了。”这句话带着明显的讥讽意味，“明确告诉你，我们不出诊，何况在这样的天气，想都别想。”这位医生今天的心情十分糟糕，因为昨晚他玩麻将输了钱。直到现在火气依旧未消。实际上，在他往上拉卷帘门的时候，他正在想自己昨天的坏运气，打了四圈麻将，他一次都没有赢过。因此越想越生气。事实上，此刻他愤懑的火气比昨天刚输钱时更大了。所以，一世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而他也十分乐意把原本无处发泄的火气一股脑撒在她的身上。

“我愿意出双倍的钱。”一世不卑不亢的说。

医生斜睨起眼睛飞快的瞟了她一眼。

“这样也好，”他低下头暗自思忖，“正好把昨天输的钱赚回来。”虽然他在心里已经决定出诊，但表情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不情不愿、闷闷不乐的样子。“看在你大冷天找来，我就为你破一次例，但丑话说在前面，出诊费双倍。”他又严肃而不情不愿的说。

一世点点头。

于是，这位发了一次善心的医生走进屋背上医药箱，对刚刚走出来的助理叮嘱了几句，然后便和一世匆匆的走回她的家里。经过初步诊断，医生认为永恒的手臂必须打石膏。

“轻微骨折。”医生诊断后，转身对一世说，“他必须去我的诊所进行进一步治疗。”

“不去行吗？”听到医生这样说，永恒用胆怯的目光看看医生，又看看一世，立刻不安的问。

“不行。”医生肯定的回答。似乎还有点生气。

“没事！”一世握住永恒的手，心领神会的对他说。言下之意是，现在他是安全的，她不会让警察把他抓走，她保证。永恒点点头。但神情依旧狐疑不定。

“他走着能去吗？”医生整理完医药箱，情不自禁的又看了看永恒，转过身对着一世问。因为他一进门便看出这个小伙子的身体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相当虚弱，因此刚刚又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番，内心里生出许多疑团。

一世没有回答，而是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永恒。

“能去。”永恒言不由衷的回答。与此同时，紧紧的攥住一世握着他手的那只手。自从医生走进屋，他的身体一直在不由自主的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

医生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医生，”一世顿了顿又说，“我们还是坐车去吧。我现在叫个滴滴打车。您先下去等车，我给他穿好衣服。我们马上下去。”说完后，一世立刻用手机约了个车。

医生若有所思的看看她，又看看永恒，然后木乃的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对男女异常奇怪，给他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感。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于是背上医药箱，自己先下楼了。医生走后，一世看了看永恒的那件她费尽周折脱下来的脏兮兮的羽绒服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她既不想让他把这件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也不想再动他的那条受伤的手臂。于是，她干脆放弃了给他穿衣的打算，而是把那条毛毯披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整个上半身裹的严严实实的。然后扶着他走下楼。医生已经坐进了等在门口的车子的副驾驶位置。一世搀扶着永恒拉开车门，坐到后座。十分钟后，他们去到了医生的诊所。医生做了进一步的检查，为永恒的那条轻微骨折的手臂打了石膏，叮嘱了他们一些注意事项。随后心安理得的要了双倍的治疗费，心满意足、趾高气扬告诉他们可以离开了。

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家里。医生说，永恒打石膏的那条手臂预计需要一个月的康复期。一个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需要做出选择，可以在一世的身边问心无愧、心安理得的呆一个月。那么，一个月以后呢？他和她谁也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回到家后，一世安顿永恒卧床休息，她自己再一次走出了家门。她今天刚好休息，因此她决定为永恒购买一些生活所需品。她去商场为他买了几件内衣和一件羽绒服，一条牛仔裤以及一双棕色高腰皮鞋。返回来的时候，又去超市买了洗漱用品和蔬菜水果，正要结账时，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她又拿了一盒烟。到家时，已经快一点了。

她一进门，永恒便心急火燎的问：“你去哪里了？”

一世没有说话，而是一边换鞋，一边举起手里的东西，让他看了看。然后她把衣服和洗漱用品放在沙发上，把蔬菜和水果提到了厨房。她并没有立刻从厨房出来，而是直接做起了饭。半个小时后，他和永恒便坐在餐桌前吃起了香喷喷的饭菜。永恒狼吞虎咽，看来他昨天几乎一天没进食。而一世却只是做做样子。她碗里的米饭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她夹起菜放进嘴里，心不在焉的咀嚼着，半天才会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