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2)
人生的这幕剧,最令人难以捉摸的是,没有剧本,不需彩排,都是即兴表演,却如此的跌宕起伏,出人意料,甚至波澜壮阔。使参演之人感到一种莫名的亢奋和惊惧,而这与其说是妙趣横生,不如说是险象环生。
一世沿着那条老街,在昏黄的路灯下,慢悠悠的往回走。一路上,任由回忆的丝线摇摆在记忆的幕布上,在她的脑海里跃然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短短的路程,她就像走了漫长的一生。就这样如亲临一般,她再一次回顾了一年前的际遇。那种际遇使她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惴惴不安、心潮澎湃。这就像一个人正在编织一条红色的围巾,那团绒线的某一处突然打了一个结,于是,编织者放下编织物,认真的打开那个结,把绒线捋顺,但打过结的地方还是皱皱巴巴的,此处原本顺滑的绒线显得凌乱不堪,一根根蛛丝一般的绒毛萎靡不振。但在打开绒结的那一瞬间,解结人还是会有刹那间的心潮澎湃,但由于打结后留下的痕迹,随之而来的就是惴惴不安,生怕这种不完美会影响整条围巾的质量和美观。
无疑,人的一生有时就像在编织一条颜色可喜的围巾,人生的际遇就像那偶尔打住的结,总会扰乱编织的进程,影响编织者的心情,但却无伤大雅,只要停下来,认真的解开那个结,一切又都复归原位。但绒线随时会打结,而那际遇也总是会出现。打的结会被解开,而那际遇也会搁浅或者稍纵即逝。然而,无论是打结后的痕迹,还是际遇后的回忆,都是一抹忽轻忽重、忽隐忽现的幻影。
当然,于一世而言,如果那抹幻影笼罩在她回忆之轮和思想之路的上空有一年多的时间,而在此时却戛然而止,那就显得太过唐突,既不符合其连贯性,也违背了其逻辑性,尤其是辜负了它被称其为一抹幻影的真正价值。而一世之所以在回忆到此处便生拉硬扯一般从记忆之海中抽回了思绪,而专注于眼前的这条已经变得不那么喧哗,不那么闷热的老街。是因为,接下来的一切都茫无头绪。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她跟丢了永恒,和木森分别后,便怅然若失的回到图图的家。第二天一早,她前往火车站,利用图图在此地所能联络起来的所有人脉,想方设法的查明是否有叫仲馗和永恒这两个名字的人乘坐当天的某一趟列车时,却没有得到理想的答复。她所查到的只是在当天的确有几位姓仲的男士购买了火车票,但没有叫仲馗这个名字的,尤其是没有叫永恒这个名字的人购买过火车票。于是,一世退了火车票,订了当天的飞机票,并在当天下午飞回了这座阴沉沉的北方之城。
她是在回来后一个星期,突然在切面店的门口看到永恒的。她原本以为,当自己被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所指引,单方面盲目的为一个毫不明确的目的竭尽所能,而最终让目标人物不知所终后,从此后他们便互不相干,但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了。当时,木森在酒吧对她说的那句话——全中国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酒吧。而我们偏偏第一次前往同一座城市,第二次走进同一间酒吧——此刻就像纹身师在她的心坎上一笔一划又纹了一次似的,这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字一下又一下的刺痛着她的心,她不禁想道:“他果然来到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有那么多的街道,而他偏偏生活在这条老街。偏偏生活在我的视线里,不能忽视。”
那是仲春以后的某一个晴朗的早晨,火红的太阳高高的悬在半空,普照着大地。这条原本就窄窄的老街早已拥挤的水泄不通。这时,它还没有被翻修。人们的心情就像这乍暖还寒的季节一样,某时明朗,某时阴郁。越发新鲜翠绿的蔬菜,更加鲜艳欲滴的水果都证明,这个季节代表着新生,代表着希望,一切都充满了崭新的气象。即便那天性中有着阴郁因子的人,也因为季节的蓬勃而焕发出浓溢的朝气。
一世刚刚跑步回来,大汗淋漓的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努力的穿插而过。这条繁忙的街道,这股拥挤的人流,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在人们呼吸的热浪中,在身体挥发的汗味中,叫嚷,推搡,怄气,斥责,怒骂,沉默,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默默不语的人自走自路,怒目而视的人怨气冲天,你推我挤的人针锋相对。在这里,没有道德可言,没有人性可用。一切只是为了求生。礼让没有空间,友善没有余地。这里,是人性泯灭的地方,这里是生活真正的炼狱。每一个人,一旦置身其中,就会真切的体会到在夹缝中求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每一个人当从夹缝中努力挤出一丝踏脚的空间时,无不认为,这就是生活给人的一种压迫感。而这种压迫感,就是每个人终其一生活着的气象,在某种意义上,无疑这也是生活唯一的馈赠。
而就是在这种景象中,一世突然看到了永恒。她像雕塑一样定在原地,被来来往往的人流裹挟着,身体像个钟摆一样,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她自身的汗味混合着别人的体臭,使她浸渍在混沌的流体气息中,却偏偏想起了那句清新的爱之物语。她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永恒,恍惚觉得,无论是她北往他的城市,还是他南来她的城市,不为别的,只为相遇。而这,亦是命运的安排。可这种安排怎么就那么不愿被安排呢?怎么就那么让人感到别扭和不自在呢?怎么就显得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呢?这就好比把两块毫无瓜葛的碎片生硬的拼凑在一起,想组成一个完美的拼图一样。而这种牵强附会的拼凑,只是因为,无论是哪一块碎片,单单把其抛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显得太形影相吊了。于是,命运女神出于仁慈和怜悯,便自作主张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如果说这种拼凑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在所难免的不协调从中作梗,那么就把一切交给时间这个魔法师吧。她自有其神奇的法术,能把一切的不和谐和谐化,能把固若金汤的阻碍变成顺流而下的风帆,能把深不见底的沟壑填平成畅通无阻的坦途,到最后一切都会完美无瑕。
当时,永恒正在和另一个比他年龄大的男孩子从一辆白色的货车上往切面店里扛面粉。那一袋袋的面粉足有一百斤,而他却一蹲身,巧妙的把它移到自己单薄而纤瘦的肩头,咬紧牙关,腿上一使劲,上半身一挺,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就把那袋面扛到了里面,并整整齐齐的摞在了靠墙一角,紧接着擦一擦头上的汗,走出来继续扛下一袋。而那个看起来比他年龄大又壮实的男孩子却站在货车上,轻轻松松的把一袋又一袋的面粉移到边上,好让这个虽然高挑却瘦弱的孩子来扛。永恒乌黑的头发,夹克衫,牛仔裤,就连鞋上都沾满了面粉,他就像刚从面粉里打了个滚儿似的。看着这一幕,一世不禁想道:“这个社会和这个社会上的某些人正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深深的伤害着这个孩子。”
一个青少年,当他刚刚学会认识世界的时候,原本以为这个世界繁花似锦,对其充满了期待,心怀梦想与渴望,可这个世界却偏偏用荆棘丛生和迷津暗道扑灭了他美好的幻梦和希望。让一个原本对社会有益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潜在的危害社会的分子。
在生活中总是有这样一种现象,当你不怎么认识某人时,他就像不存在似的。可是某一天,当你突然在真正的意义上认识了这个人。你就会发现,他时不时就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比阴魂不散这个成语更让人难以回避。当一世在长椅旁看到仲馗时,便身处此番情景。
她之前也每天从此经过,从未觉得这家切面店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现在情况却截然不同了。她的目光从永恒的身上移到切面店的招牌上,又从招牌移到永恒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却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仲馗此人和掩人耳目、混淆视听这两个成语。“他带他回来绝对不是为了让他当一个任劳任怨的学徒工这么简单!”她暗自想道。
这一瞥,就像诗剧《浮士德》的总序‘天上序幕’一样,成为一世和永恒这两个人物的人生诗剧的开始。从此以后,,她默默的、不动声色的关注了他一年。从他十六岁看着他长到十七岁。她从未走进切面店,但她一直都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她远远的注视着他,这一年来,看到了他那张纯澈的脸上的惊人变化。有生之年,她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会发生如此之巨的惊人变化。在水乡之城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那张脸尽管脏兮兮的,但纯澈的就像下过一阵小雨而完全放晴的蔚蓝天空,干净的能把任何一颗污浊之心照亮。偶尔绽放的笑容,就像那碧空如洗的蓝天飘过的一朵白云,他的那对深邃的眸子明亮的就像漆黑夜空下的启明星。然而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无论是那张阴郁的脸还是那对茫然的眼睛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怨恨,而这一年他才只有十七岁而已。他愤恨的目光似乎仇视一切,他的那张脸,尽管依旧俊美,却充斥着一股浓的化不开的怨气。
“是什么改变了他?他究竟在抱怨什么?是什么在他年轻的心上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之雾?”她不禁自问。
基于此,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在不动声色的凝视了一年后,就像履行一个不言而喻的承诺一样,如约而至,终于推开了切面店的那扇吱吱作响的门。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多年后,她都不清楚,为什么不在之前,亦或之后,而偏偏在那个初夏时节的早晨,不早不晚,不急不躁,不卑不亢的推开了那扇门。而这扇门,既是她的命运之门,亦是他的命运之门。当两扇命运之门重叠的时候,毫不相同的人生之路也便合二为一,最终浑然天成,形成一片广袤无垠的爱之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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