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他是那么年轻,这种年轻除了赋予他一种不可拒绝的脆弱,便再也一无长处。但他洋溢着青春律动的全身都透出一种按耐不住的傲骨,这种铮铮铁骨彰显的不屈服精神,让他杜绝一切的怜悯,哪怕他就在滋生怜悯的霉菌里求生。
就是这张脸,当她第一次不经意间瞥视了一眼,便像一根刺一样扎了她一下。这种疼痛看似不起眼,却最终蔓延到了她灵魂的最深处,终其一生都让她隐隐作痛。
一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
“有人吗?”她扒在门上,头伸到里面,略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这时,她听到了无力却蛮狠的推门声,接着从楼上传来了滞重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吧嗒!”,凭着一世浅薄的生活经验,她认为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淘气的孩子趿拉着父母的拖鞋。这种想法刚刚占据了她目前片刻的思维,她便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随着脚步声的临近,她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这种味道比泔水在炎热的夏季腐臭了几天而散发出的气味还要臭气熏天。因此,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了鼻子,但为了避免失礼,又即刻拿开了。那种几乎震颤了整个房子的拖沓之音,把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带到了一世的视线里。这个男人的面相比鬼都令人恐怖。他虽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却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只见,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颧骨比骷髅的颧骨还要突出;头发稀疏,灰白色,像蛛丝一样细,却像女人的头发一样,蓬乱地耷拉在肩头;黯淡无光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嘴唇深黑色,就像刚刚喝过鲜血似的。他试图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痉挛了几下,像吸毒成瘾的瘾君子刚刚注射完毒品后的身体反应一样。在他痉挛的一瞬间,与他面面相觑的一世以为他会从楼梯上栽倒在地,一命呜呼。但他却奇迹般地稳住了枯骨般的身体,用呆滞、迷离、不安和惊恐的目光愤怒地看着她。一世的身体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这个男人应该是这家切面店的老板。”一世暗自在心里想道,“但是我以前见过他一两次,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有点不太像。”
男人穿着灰色的大裤衩和白色的二骨筋背心,显得极度消沉又萎靡不振。无论是显得过于肥大的大裤衩,还是显得过于宽松的二股筋背心,都证明他的消瘦是十分不正常的。而他起伏不定的干瘪瘪的胸部和偶尔爆发出的间歇性干咳,说明他现在只能保证心脏下一秒的气绝性跳动,而再下一秒的事情,他不仅无力判断,更无力掌控了。他的这种病恹恹的神态和不健康的消瘦,让人很难分辨他的年龄。男人枯瘦的双脚的确趿拉着一双宽大的拖鞋,再加上他身体的虚弱和行动的迟缓,才会发出一世刚才听到的那种令她感觉不舒服的声音。从这双拖鞋的尺寸和款式,一世毫不犹豫地联想到了那张稚气的、苍白的、却完美到令人窒息的愤世嫉俗的脸。
“今天不做生意。”男人用阴沉沉的声音说,语气冷冰冰的。听到这样的声音,再加上那样一副面容和那样一种口气,你会发现,这是个没有感情的男人,比一块石头好不到那里去。这个男人给人留下的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就好比你在亲临无数墓碑漠然耸立的墓地。因此听到这六个字的姑娘,不寒而栗。虽然说这句话似乎用尽了男人生命的最后一点元气,但这个比他更有生命力的姑娘却被这个气若游丝的男人吓坏了。一听此话,她立刻转过身,拔腿正要跑。就在这时,一个青涩而沙哑的声音从脚下的某一个地方冒了出来,“请等一下!”。虽然这个声音同样吓了姑娘一跳,但她还是立刻放下了刚刚抬起的那条腿。因为这个声音她根本无法忽视,太熟悉了,以至于那种熟悉曾一度让她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惶恐不已。她惊喜而又不安地低下头,只见永恒一骨碌从面板底下钻了出来。
“你想吃什么面?”他像一根柱子一样,晃晃悠悠地立在她的面前,欣喜若狂地问。
一世盯着这个男孩,大吃一惊。几天没见,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俊美的脸脏兮兮的,身体消瘦了一圈,嘴唇干裂,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此刻却闪闪发亮。望着这双明亮如火的眼睛,一世突然忘记了自己站在此地的初衷。她的后背被如火的骄阳炙烤着,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她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她分不清她面前之人、空间、阳光和昏暗究竟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人处在空间当中,还是空间淹没了人;究竟是阳光入侵了昏暗,还是昏暗吞噬了阳光,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天地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尤其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像在胸腔中狂舞一般,自己的血液为什么都在逆流而上;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神智迷乱,魂魄痴醉。她没喝酒,但她觉得自己的确醉了。但不是身体醉了,而是心醉了。突然,纤夫拉船般艰难费力的脚步声一声慢似一声地震荡着她的耳鼓,她从谵妄式的醉意朦胧中逐渐清醒过来,她轻柔着太阳穴,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抬起狂乱的双眼,踮起脚尖,神思恍惚地越过像一堵墙一样堵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的肩膀,瞥了一眼令她感到困惑不解的声音之来源,她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幅面容完全褪色的遗照。她紧盯着这副模糊不清又奇怪扭曲的遗容,仿佛看到死神在吸食生命的元气。她迷乱的眼睛顿时露出惊骇,惊骇之情掠过后,她的神志复原了,她清醒了。她的心不跳了,她的血液循环又正常了,她平静了。她收回目光,放平脚尖,抬起眼,用那双像平静的湖面一样的眼睛凝视了一眼眼前之人疲倦的面庞,然后一声不吭,几乎是相当漠然地走出切面店。
她的这种表现令永恒困惑不解。他一个箭步奔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把地址告诉我,我一会儿给你送去。”他用极度疲倦的声音说。
这人世界的一切事如果不是用猜测、揣度、琢磨和估计去认识,而是面对面很好地沟通的话,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不理解发生了。这时,假如这个少年告诉姑娘,他之所以消瘦了一圈,眼睛步满红血丝,声音疲倦,都是为了她,她会作何感想呢;假如他坦率地告诉她,如果不是为了等她,早在一个星期前他就离开此地了,她又会作何感想呢;假如他诚挚而动情地对她诉说心曲,告诉她,因为苦苦地思念她,他茶不思饭不香,已经一周没好好吃东西了,她还会一句话也不说,这么冷漠地离开吗?我们不可能知道结果,因为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所有真心恋爱过的人都知道,在真爱面前,那个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人,总是胆小如鼠,生怕做错什么事,把那个自己挚爱的人得罪,因而无法取得他(她)的欢心。此刻这个少年便是这样。看着她离开,他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少年拉住姑娘的那一刻,姑娘惊了一下;当姑娘听到少年的疲倦声,不由地停住了,但却没有转回脸。
“告诉我,你想吃什么面;然后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做好面我给你送过去。”少年又用令人心碎的疲倦之音补充道。
听到这样的话,姑娘的心又狂跳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她还是像没有听懂一样,静默了几秒钟,微微低下头,看着他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指纤细的手。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即便是手模的手也不外乎就是这个样子。她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这只手,假如对方能看到她此刻的目光的话,在他们之间蔓延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的荒原,也许会缩短一些。但是没有,因为假如只是一个假设性连词,不是实际情况。因此,当这个姑娘已经38岁,而这个少年已经26岁时,他们才穿过时间的荒原,走向彼此,在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故乡,即斯德哥尔摩那座伟大的城市的音乐厅,在全世界的瞩目下,深情地拥抱在一起。但这一刻,这位姑娘却不得不轻轻地拿开少年的手,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少年绝望地看着姑娘的背影,又向前走了两步,试图追上她,但姑娘已经走出玻璃门,那扇门在她身后晃晃悠悠地关上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切面店里,透过那扇门,忧伤地目送着姑娘穿过十字街,最终消失在如潮的人海中。人海茫茫,她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茫茫人海,自己又要往哪里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他离开这里,从此后,他们就天各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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