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过生日(2/2)
那不是正好!管他啦?要是我早给他扔下了,拿上个干活儿还威胁呢,这是什么德行!有本事到外面厉害去,老是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气——快不要说了,我真是听不下去了,你妈自己犯贱怨不得叫人骑在身上!我就见不得这些歪歪曲曲的事!星茵还没有说完竹玉已经气得暴跳如雷,两只眼睛也如蜻蜓一般暴突了出来。
你不知道栗罗平这个人,跟女人似的,桔玉却是不疾不徐,娓娓地说,他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反话,你必须要像个心理学家一样揣摩他的心思,比如他说让把摊子收了那都是赌气,并不是真心,咱姐姐若真收了那势必会引发一场世纪大战,以后还会留下话柄,咱姐姐以前也是试过的,总之什么事情理都是站在他那一边。哎!要是一般的人也不会由着他,可他是摸死了咱姐姐的性格,知道她怕他所以才为所欲为,我看就是弗洛依德也不能搞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谁有那耐心研究他!我看一刀结果了他了事!竹玉这下是真火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大声嚷嚷道。现在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她用凉水冲冲手用力在地上甩两下。
这时宜荷进来了,几个人立刻都住了嘴。宜荷用疑惑的目光扫视一圏,然后目光停在栗星茵的脸上,星茵,你妈怎么还没来?
摆着摊子呢。桔玉抢先说。
宜荷沉吟一声,眼睛里掠过一丝忧心,但她没有再问,那就准备开饭吧!她说。
妈,还是先切蛋糕吧!桔玉说。大家听了也都纷纷赞同,便一起回到上房里去了。
桌子上郁思萌早已摆好了一个大蛋糕,桔玉指着对星茵道,你去给你外婆点生日蜡烛吧!栗星茵毕竟孩子天性,一听立即高兴起来。没有哪个孩子不爱蛋糕的,马上惠奇、惠琳、句句也都围拢来,帮着星茵七手八脚地往蛋糕上插蜡烛。而后面桔玉好不容易才把母亲留住,没有让她又跑到厨房里。宜荷像个固执的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凑热闹,好像今天的生日与她无关,倒像是给某个孩子过的。
桔玉按着母亲坐下,宜荷无奈,只得配合星茵的吹蜡烛仪式。惠奇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让奶奶许愿,宜荷有些做作但还是陪着孩子们一一做了。热闹是孩子们的拿手好戏,这种场合不用人教,他们自能营造出那种氛围。现在唱完了生日歌准备切蛋糕了,大人们都退到了圈子的外围看着他们热闹,唯有桂玉仍留在前面。宜荷也在这时趁机脱身而去,到院子里去了,她心时仍惦记着荟玉,想着这会儿兴许就来了。然而大门外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宜荷在大门外观望了一会儿,过了差不多一刻钟,也就是宜荷从大门外又踱回院子里的工夫忽见桂玉呜呜哭着也跑到院子里来了。只见她坐在马扎上,低着头,鼻涕从鼻孔里溜出来,溜出了一条长线,磨磨唧唧地半天也着不了陆,吊在鼻子下方直痒痒,桂玉干脆一把擤去,狠狠地甩在地上。而粘在手指上的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宜荷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卫生纸递过来。
怎么了?宜荷原本应该更加惊讶的,但她并没有。桂玉见问,哭得更伤心了,简直要泣不成声。宜荷一听着了急,眼睛慌得瞟着宋大飞家的窗户,低声劝阻道,好了,好了,别让外人听见笑话。宜荷的提醒果然奏效,桂玉终于止住了哭声,接过那团卫生纸在脸上手上胡乱地抹了一通。
原来,吹蜡烛仪式结束后,惠奇、惠琳、句句、哲哲等已等不及了,催促着姐姐星茵赶紧分蛋糕,星茵欣然受命,小心地将蛋糕切成一块块扇面。切完之后,她先挑出一块上面保留了寿桃的给外婆,接着又切了几块要给炕上坐着的大人,他们却一律摆手示意让孩子们先吃,星茵便转而去给弟妹们分了,总之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的情绪起了变化。读者大概还能记起始终呆在孩子们中间的桂玉吧?应该说她呆在那里完全不是出于对孩子们的喜爱,从分蛋糕起到现在她其实一直隐忍着,可是眼看着蛋糕一点一点缺下去,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着急,到后来就变成了对栗星茵的不满。尽管的她的两个女儿此时都已经分得了蛋糕她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可是栗星茵怎么可以无视她的存在,不顾她这个长辈呢?想着想着她心里的不快愈发升级,终于她逮到一个机会冲着栗星茵叫起来,哎呀!你这是怎么分的?怎么只顾你们?我们大人们不用吃啦?栗星茵正沉浸在与弟弟妹妹们分蛋糕的喜悦中完全没有觉察到旁边桂玉的情绪,现在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不由皱皱眉头,也不多说,指着桌子上的一堆刀叉说,那不是还有吗?你自己切吧!
此时分到蛋糕的孩子们已经端着碟子到一边去了,圆桌旁空荡荡的,大约是栗星茵的态度激怒了她,又或者是她觉得怎么好意思自己拿着刀叉去切,总之桂玉是发了火,抓起那一堆刀叉便朝着蛋糕砸了下去,顿时,刀叉散落一地,有的就粘在蛋糕上。这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全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而这集体的定格对于桂玉来说无异于更大的刺激,桂玉因这别样的静而再次情绪失控,她眼圈儿一红便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没有人会轻易否定自己,正如再丑的人也不会真的认为自己丑。人们都不愿意正视自己的问题,便总爱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认为遭遇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连千古一帝的武则天也不例外,因此她找人出了一本《臣轨》的书来规诫臣子们应该怎么做,而不是出一本《帝轨》来规诫自己。桂玉此时的心理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今天受了莫大的委屈,而且隐隐地觉得家里所有的人(当然她自己家里的人除外)都向着星茵。
很小的时候,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认定这个世界是为她而创造的,在解释周围为什么会有同她一样的许多人时她最后得出结论,他们也全是因为她的存在而存在,他们为她营造出了一个赖以生存的社会,因为她需要这个社会。其实许多人在童年时代都有过类似对生的困惑,也就是自我认知的困惑,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多的人会逐渐意识到自我在社会中所承担的角色,从而跳出那最初的藩篱,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继续迷失在“我世界”的鸿蒙状态,凡事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前提,当屡屡受挫后又怨天尤人,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与他作对。桂玉越是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敌意就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心理失衡。她清楚地感觉到姊妹们对她的排斥,母亲对她的疏远。母亲有时候告诉她荟玉或者桔玉给她送来了什么时她的心里就特别不舒服,觉得母亲是故意说给她听,明里暗里都在说她不如荟玉,于是她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伤害,尽管母亲有时也很顾忌她的感受,表面上对她们似乎一视同仁,但母亲越是这样她就越感到心虚。她有时也很想改变这种现状,想在母亲面前表现一下,可是当她发现“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大家都对她抱有成见时她便灰心了。她又把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别人的不理解上。她想那就破罐子破摔吧,自己总归是不如别人,倒省得在母亲那里表现。母亲和承儒住在一起,贴给母亲的钱就是贴了承儒,自己挣的钱凭什么给他们?来自丈夫那里的思想已经完全转化为她的。对于母亲养活弟弟一家徐良膑私下里不知议论过多少回,让一个靠低保维持生计的老太太支付家里的一应开销这些人可真是恬不知耻!谁愿意贴谁贴去,咱们可不做那泥头!古话说的好,先顾其里才能顾其外!她与丈夫的思想日渐统一,现在就有些嫉恨姊妹们了。
宜荷将桂玉软言抚慰一番,又将自己的那块蛋糕给了她,哄着让她回屋里去了,这件事也到此为止。桌子上剩下的蛋糕没人再吃,桔玉便将它们收拾到一边准备上菜了。
午饭和大年初二时一样,仍旧分作两桌吃,人员安排也照旧。不同的是今天承儒一家也在,两张桌子显得更挤了些,不过反倒气氛更加热烈。张冬青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回来放下车子就忙着跑到从公公手里继承的几十盆前瞅瞅这儿瞧瞧那儿,再给每盆浇一遍水,直等到凉菜上桌,桔玉来请她时她才竟犹未尽地放下浇的瓷缸上桌吃饭了。
饭桌上菜品不多,也不讲什么样,但都是实菜。开筵之前大家先举杯敬母亲一杯。在厨房里吃了一辈子饭的宜荷今天终于破例安安心心坐下来和儿女们吃一顿饭了。宜荷端着酒杯任由郁思萌斟满,未饮先醉地说,年轻的时候你爸喝酒时常让我抿一口,开始除了辣我也喝不出别的,后来喝出来了,你爸也去了,自从他走了我就没再沾过,今天你们来给妈过生日,妈高兴!说着端起酒杯在杯边细细地抿一小口。众人笑着也都喝起,有的饮尽,有的沾唇。
放下酒杯大家都吃得十分尽兴,只有宜荷坐在这里好像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照顾大家,她不时偏着脑袋询问大家,这道菜怎么样?那道汤浓不浓?这饺子馅儿怎么样?
香!香!众人都交口称赞,吃得满嘴流油。宜荷也满意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宜荷见菜吃得差不多了,便要起身为众人舀卤,一边盛一边再次一一询问众人,快,尝一口,怎么样?咸淡如何?味道如何?她那样子与其说是一位资深的厨师不如说更像一位艺术家,不时征求着大家对她作品的意见。这一道卤是每次聚餐所必不可少的,宜荷做了五十多年的卤,那一锅卤里积淀着她五十多年的经验和功底。
不要捞!孩子们,喝卤是不能捞的,要连汤带水一起吃,你看你捞了稠的剩下这稀汤寡水的怎么喝呀?这时宜荷又走到孩子们的那桌,因看到他们破坏了一道美味的卤汤而不无惋惜,她想要让他们喝出最正宗的卤汤的味道,直到看着孩子们喝完宜荷才又回到大人们这边坐下来。
酒过三巡,还没等菜全部上齐郁思萌便已不再下箸。他把筷子搁在面前的盘子上,仿佛船只泊位一样。宜荷看见劝他再吃,桔玉说他在家里也是这样,饮食定量,绝不多吃。而他旁边的杨椿也会不时地放下筷子,不过那是礼节性的,过一会还会举起来。挨杨椿坐着的赵黎河就不同了,他放筷子的动作过频,犹如一个尿频尿急的人显出一副卑怯的病态。整个晚上的时间张冬青回到屋子里一直在丈夫和两个孩子面前学着赵黎河白天的样子,一边学一边点评说那就是一副典型的穷酸相,瞧瞧他那样儿,拿着筷子简直像握着一支铅笔,他们家为什么穷?症结就在这里。安承儒听了却不以为然,说,咱们不那样不也照样穷?张冬青见丈夫替外人说话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都是后话。再说白天在饭桌上,张冬青可能是太过于关注赵黎河,竟没有注意到她斜对面的徐良膑自始至终都没有放过筷子,也或许以她的观察力是注意到了,只是觉得赵黎河的落魄更耐人寻味。一个人太过于黯淡,貌若无盐,也会从周围的环境中凸显出来。其实张冬青的鄙夷樱玉和赵黎河早就心知肚明。有一次,樱玉送来了一些肉骨头给狗蛋儿,张冬青看见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家还吃猪蹄呢?樱玉没有解释,张冬青的潜台词她清楚得很。这件事后赵黎河生气极了,早年过惯了豪放生活的他如今的困窘已够让他受的了,现在吃一只猪蹄居然也被人说三道四,他怎么能受得了?他气得嘴唇发抖,结结巴巴地对着妻子嚷,张冬青这X人简直是莫名其妙!以后你再不要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了,人家领你的情吗?瞧她那阴阳怪气的样儿,咱们家吃什么关她什么事?可是有一次,连岳母大人也约他谈话,话虽不多,却字字很重。他不怕老婆,在老婆面前他早已成了老油条、滚刀肉,但对岳母尚畏惧三分。他强打精神答应岳母他会努力,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努力会有用。他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一直渴望机遇的出现而机遇却始终与他无缘,现在他连命运都懒得抱怨了。这次来给岳母过生日,他是强撑着面子来的,他不想见到张冬青刀子一样的锐利眼神也害怕岳母的再一次盘问,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撒谎了。他和樱玉商量着由他给岳母一百块钱,似乎是要证明给岳母看他的决心和行动。不过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钱是从樱玉那儿拿的。果然,当他把钱展开煞有介事地交给岳母时,宜荷用疑惑的目光问他找到了什么工作,他做了个很随便的动作,以极其轻松的口吻说,我挣的!宜荷没有再追问,她高兴地将钱收下,只要女婿赚到钱就好,钱就是希望。
这一情节是午饭后不久发生的。可是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正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赵黎河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都令他久久地愤愤不平。
安承儒的女儿安惠琳这时从外面一挑门帘着急蛮慌地进来,也顾不得与谁打招呼,直奔奶奶而来,奶奶,我妈去哪儿啦?哎呀!我们学校要收资料费呢,下午就让交,现在已经快两点了,我还急着上学呢!
你妈不在吗?我不知道呀?她来她走从不告我,那你怎么刚才不问她要呢?
谁知道她这会儿就不在了!你还不知道我妈那人,我早问她要她也不会给我呀!
那你爸呢?
我爸没钱!
又是要什么资料费?这学校是天天要钱!
期末模拟试卷。
要多少?
九十六。
九十六?怎么这么多?哎!喏,这是你六姑父刚刚给我的,那你先拿上吧!宜荷说着从裤兜里掏出还未装热的钞票交给孙女。安惠琳接过钱迅急地跑出去上学去了。
赵黎河在一边瞧着,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失意、潦倒以及羞愤还是从他的灵魂深处透析出来,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罢了。他就这样让自己憋了一下午,直到回家才将那不满一下子发泄出来,我看这就是张冬青设的圈套,她知道今天你妈过生日有人会给钱,故意让她的女儿过来要,她不是看不起人吗?不是看不起我们吗?怎么能要我们的钱?那一百块钱是孝敬老人的,可不是给她的!还有我看她那个女儿也和她一个样,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进门也没跟我打声招呼就好意思拿我的钱!还有你妈,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把我刚给了她的钱给她的孙子呢?她是看不起我们,还是看不起这一百块钱?当然,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以前和朋友弟兄们在一起时也不把这点钱当回事——
少说你的那些朋友弟兄!樱玉听着丈夫的抱怨原本也和他一样情绪低落,可现在一听他说朋友弟兄这几个字立即反感地大喝一声。
哎呀!你不要感情用事——我是说以前,我是说——做人要讲究个“义”,按理说侄女急用钱我这当姑父的也该解囊相助,以前我混得好的时候外人都会帮,更不要说自己家里的人,那句句和哲哲哪年过年我不给他们零钱?还有栗星果结婚的时候我不是一下子找来那么多车?问题是张冬青这种人不知道领情反而还在背后捅刀子,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赵黎河一激动说话又断断续续起来。
再说宜荷对赵黎河的委屈当时没有想到,过后也没有多想,她觉得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给了孙女就是给了儿子,与儿子怎么能分彼此呢?这一天过生日她一共收到五百块钱,加上给了孙女的就是六百,外加一堆的吃吃喝喝。等到人去室空只留宜荷一个人时,她对着墙上安怡民的素照絮絮叨叨起来,你呀走得太早了!什么好吃的也没吃着就走了!你要活到现在也该吃吃咱孩子们给我买的这些。哎,没福气呀!你要是有灵就出来吃点吧,说吧想吃啥?她剥开一块山楂糕对着相片点点头,喏,给你!一阵沉默,她只好无奈地放进自己嘴里。接着她又拿起一小块点心,停了片刻也默默地吃了。
她现在正对着的这面墙上除了这张照片还挂着许多五边形的木制相框,搬家时她吩咐儿子仍像从前那样布置,一点儿都不要变。此刻她目光扫过又开始端详起了这些老照片。她摩挲着一张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头上的那只蝴蝶发卡已经找不到了,许多东西都已经丢掉,唯有记忆是鲜活的。另一张照片中安怡民侍立于母亲一侧,他母亲则端坐于一把太师椅上。安怡民那时还是个美少年,就是他们相识的那个年代。记忆的帷幕层层拉开,她逐渐眼神迷离起来,你真的永远消失了吗?我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吗?她和丈夫两个人的照片几乎没有,不过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倒是不少,这张与三个孩子拍的是他们的第一张全家福。一看到这张照片她就记起了当时所有的细节。那时安怡民怀里抱着承儒,荟玉和桂玉则站在她这一边,照相的师傅递给荟玉一个拨浪鼓,桂玉不依,要夺姐姐的,安怡民便哄她到自己那边去了。安怡民一生最疼的就是儿子,如今她正用生命好好地守护着他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