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夜(2/2)
这时月亮正是最好看的时候,仿佛因为人间的顶礼膜拜而更加美艳了似的。春甚至说她能看见月亮里盛妆的嫦娥,今晚要被这么多人拜她能不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么?大家一边吃着团圆一边赏月,安怡民故事最多,他给孩子们讲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虽然这故事已被他不知讲过多少遍,他在故事里将嫦娥描述成了一个为了丈夫舍身赴月的人。那月亮分明是静止的,若仔细看时又仿佛在动,真不知是云在动还是月在动,安怡民一时兴起,将多年束之高阁的二胡取出来,想应景来一曲《彩云追月》,拉了几下却终究没有拉成。春、碱面儿正想取笑,却见远处,天边滚滚地翻卷着云彩,如海浪一般,霎时已到近前,大家定晴看时云彩之上依稀出现了几个仙子,个个貌美如,身上的服饰亦如脚底的云彩般飘逸,惊得众人竟忘了眨眼,可还未及众人反应仙子们已隐身而去,身后留下了一片梦幻般的空白。云彩继续游走,像过电影一般,过了一会儿天空又浮出了一张美人的脸。这回只有面孔,像一幅巨幅的写真图,只是很快这美丽的脸也消失在了遥远的苍穹,天幕随即笼上了一层烟愁。当天空再次出现人物时,安怡民喊着,你们看,这一回又像什么?众人仰视,这次浮上来的是一张岁月留痕的脸,她的身子瘦瘦小小的,蜷缩在层层云海之下,显得那样孤独、彷徨和无助……当老人离去后,空中浩浩渺渺的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
也许是月亮做了一个梦,也许是民间做了一个梦。夜深了,院子里的香案贡桌一撤走,天空只剩下嫦娥孤零零地空自圆满。
收秋时节院子里再次变成了晒谷场,春家的粮食占上半院,猪老婆家的占下半院,下班回家的人们推着车子踩上去发出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响声,捻出来的稻米谷子一不留神钻进鞋子里、粘到车轮上,被带的到处都是。
秋收的人们是这样忙碌,没地的也不闲着,宜荷和碱面儿已经开始准备一冬的菜了。要做黑菜和黄菜,还要灌成百斤西红柿,此时正值西红柿大量上市,农民们都是整筐整筐的卖,不挑的话一筐下来只要七八块钱。另外还要再买些羊油做油茶。总要忙上半个月一冬的菜才能准备齐全,而这半个月的工作量基本能顶上收秋。
黑菜和黄菜看起来简单,工序却比较繁琐。芥菜做的叫黄菜,胡萝卜缨做的叫黑菜。总体上说两种菜的制作方法大同小异。先把菜洗净,芥菜用擦子擦,胡萝卜缨用刀切,然后一层一层添进瓮里,添一层撒一层盐,放一层撴一层,这样到最后才会层层瓷实,一虚进了空气就容易坏。等添满再用擦子撴得严严实实,最后再压上大石头,让其自然发酵,等过上半月余就可以吃了。
黑菜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做菜饭。黑菜做成菜饭是上等的美味,也可以说只有在菜饭里黑菜特有的口感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黑菜菜饭是冬天的主要早餐。菜饭散热慢,舀出一碗放在零下十几度的室外十分钟都凉不下来,寒冷的早晨喝上一碗,一上午肚子里都是暖的。黄菜的吃法可就多了,可以与土豆丝和豆腐炒着吃,也可以熬成蘸水水浇在红面糊糊上,就是单另炒着吃也不错。
西红柿酱和黑菜黄菜一样,也要经过许多道工序。先是准备工作,做之前要把所有的瓶子全部洗净消毒,一般都用输液瓶,因为这种瓶子密封性好,也有个别用啤酒瓶的。接下来将西红柿洗净后泡进开水桶里烫皮,一个一个剥皮揉烂做成酱,最后上火煮,待煮沸后用漏斗灌进蒸馏过的瓶子里封口就可以了。我们说起来似乎只有几句话,真正做起来却要耗费一天甚至更久的时间,且这其间的每一道工序都很重要,稍有疏忽便会功亏一篑。有时当时没问题,过后几天才发现胀瓶,那就是消毒没有做到位,或者口没有封好,因此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别看安怡民平时从不做饭,这个时候却成了主力军。他手握着芥菜疙瘩坐在一个大笸箩前一边擦一边将下面的菜摊摊平。他前方的桌子上尚摞着几大捆带着水珠的芥菜。天已经很冷了,他居然干得头上冒汗。连洗菜他都不用宜荷插手,他说男人冷天耍冷水不怕,女人可不行。因此宜荷只负责在案板上切切胡萝卜缨。
另外今年大大小小一共做了六十多瓶西红柿酱,安怡民将它们摆在窗台上观察了几天,说道,足够一个冬天吃的了。等确定没有胀瓶他才一一收进柴房里。冬菜准备算是告一段落。
收完秋,平遥五个镇九个乡又相继开始起戏。先从东南西北四个城中村开始,他们是老大,自然先带头。宜荷这个不折不扣的戏迷当然不会错过,以前看完一场电影人都走光了,她去回厕所出来还要接着看第二场,直到该做晚饭了才起身回家。现在,她先从南城看起,几个城中村的都要看。
吃过晚饭正是一天里最温凉的时候,宜荷带着星茵、惠奇提着小马扎出来了。
南城的戏台设在村委会旁边的一个空场子里,它的对面是一座双层的古庙,那古庙建在一处高台之上,从外看已是风烛残年,庙前的几级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宜荷来时戏还未开,她便在庙前的石阶上找个位置坐下。此时,场子里大人不多,只有几十号小孩儿不顾与刚刚到来的人撞个满怀满场子乱跑。几个迟眉瞪眼的老太太比宜荷来得还早,她们守在戏台前一棵云状的松树下,将拐杖靠在腿上等着戏开。
过了一会儿,场子里人渐渐多起来,宜荷见有人将一块写着戏名的小黑板挂出来,便带着两个孩子往戏台前去了。星茵看着那小黑板念道——琼宫泪。宜荷听了有点茫然,她听桂玉说今晚请的是文水的剧团,唱的怎么是这么一出陌生的戏?不过她又立刻不无骄傲地指着戏台对孩子们讲,他就是唱哪一出我也熟,闭上眼也能数见,打金枝、三教教子、芦……无外乎就是这些戏,芦吧说的是一个后妈给亲儿子袄里絮了,给继子絮的是芦,数九寒天继子冻得发抖,他爹爹以为他娇气,正要打他,这才发现袄里絮的竟是芦——
什么是芦?星茵问。惠奇却完全没有听奶奶在说什么。
不过有一个听众就够了。芦?就是柳毛吧?从柳树上刮下来的。宜荷想了一下说。
这时戏准备开演了,戏台上有人在搬道具。班鼓一响场外的人立刻如水一般补充进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场子里已铺得满满的全是人。孩子永远是戏台前的活跃分子,戏一开呼喇喇在台前呈包围之势,有的大人直接将手中的孩子举到台子上,没有大人领着的也自行爬到台子上,于是,戏台的前面装了面光灯似的一圈儿全是孩子。除此以外,在人群的外围也活跃着一群孩子,他们来仿佛不是为了看演出,而就是为了追逐和打闹的,他们从古庙前的高台一直转到戏台的后面,又从戏台的后面辐射向四面八方,就好像他们才是今晚的主角儿,而那戏台上的演出只是他们的大屏背景而已。可是演出刚开始没多久就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原来有几个孩子擅自溜进后台,他们正在从戏箱的长短和宽窄判断今晚是文戏多还是武戏多,却被人发现拧着耳朵拎到了前台。
看见没有?这几个小孩儿不听话,动人家的东西。宜荷对惠奇说。惠奇早就对场外的孩子羡慕不已,若不是有奶奶看着他恐怕早加入了他们的大军。现在,经过这一出他也老实本分多了。
那两个被拧耳朵的小孩儿跑了,演出如常进行。宜荷坐的位置离戏台不远也不近,视角效果最好,但人也多。大凡正儿八经看戏的都讨厌被打搅,可这时一个患小儿麻痹的总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本来就挤他这一来更挤了,有人不满,想把他挤出去,他也不介意,直冲着人家傻笑。一个拄着“双拐”,实际是两根树枝的老汉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似的专注地望着戏台,有人提醒他可以坐下来看,他却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大多数人都和宜荷一样自带着小凳,也有的搬了几块砖头来坐。后面一群骑着自行车或蹬三轮车的人就干脆坐在自己的车上看。
这时,一阵炒瓜子的香气撩拨着看戏的人们的鼻孔,看戏不能没有瓜子,正如过年不能没有鞭炮,宜荷便去买了五毛钱的回来给两个孩子分了。有了这些炒瓜子惠奇便能老老实实坐一晚上了。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旁边一个暴眼睛的老头儿在膝上有板有眼地打节拍。忽然那手却不动了,于此同时他发现奶奶也不安起来,原来他们的前面有几个人横插进来挡去了他们的视线。就像刚洗的衣服掉到地上一样让后面的人心里很是不爽。宜荷努力地往人缝里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听声音了。那暴眼睛的老头儿可不依,只见他伸长脖子像眼镜蛇一样将脑袋像四面八方转了一圈,忽然使性儿从脚边捡起一颗石子朝前面的人掷去,那石子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一个妇女。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那妇女气得半死,回头和老头儿吵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到后来周围的人们都光看他俩吵架了,不过那老头儿还不忘得空朝戏台上瞅两眼。宜荷赶紧站起来解围。幸好此时戏台上剧情也达到了高潮,淑妃娘娘声泪俱下的哭诉将人们的注意力又重新拉回了戏台,也让这一幕闹剧匆匆谢幕,而那个老头儿也像个没事人似的又继续合起了节拍,早忘了刚刚发生的事。
剧情到最后有点悲凉,淑妃娘娘为了保全一朝自缢身亡,刘义与陈妃也双双殉情。一晚上宜荷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戏结束时她才发现惠奇竟然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几场戏看下来,接连又下了几场有深度的雨,气温降得更低了。地面被雨水泡透再也不像一个月前那样容易风干。太阳像个躲躲闪闪的情妇,中午出来露露脸,还没来得及把各家屋子里的阴气驱散它又去眷顾另一个世界了。好吧,人们只有安于守着这点秋日的余温过渡到有炉火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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