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命的归天命（一）（2/2）

中常侍恽蹛已经五十多岁，从小入宫，与王莽相交三十年，以忠谨为王莽所赏识。王莽继位后，一直让他总管内庭。

“陛下天下为公，对子女训诫严恪，宇内莫不称道。小妨公主固然行为乖戾，有伤人和，但所死者毕竟只是一个侍婢，贵贱有别，罪不至死。且这个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实在可怜，陛下亦须顾念皇后伤怀儿孙多艰之叹。”王妨公主从小没了爹娘，在内庭的时间长，恽蹛接触得多，还是蛮有感情的，知道此次的罪过确实很难赦免，实在找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辩解理由，但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总也要说句话，聊尽心意。

今天早上，恽蹛奉旨去卫将军府责问时，一直都在考虑怎么给王妨开罪。他知道，以这样的罪名，一旦查实，绝对没有生理。但他也不敢徇私，王莽不仅对外人严苛，对自己家人更甚，一旦知道身边的人徇私舞弊，他绝不会轻饶。何况，这次让他责问的魇镇杀婢之事，细节详实，仿佛身历，无可转圜，无可遁逃，他想要避重就轻都做不到。

“朕岂不知你的一片忠爱之心。唉，此事事实俱在……”

“陛下，我有一事不明。坊间流言，多有穿凿，风闻猜测，最多得个事情的大概。为何此次的流言会如此细节准确，王妨公主杀婢于何时何地，过程如何，埋于何处，连身上铜钉为三百六十颗，都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总有看我不满意的人，恨我的人又能少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授人以柄。不过你的话也提醒了我，帮我留意一下。在小妨这个事上，是非一目了然，我也不想多做文章。”

这天晚上，王莽在未央宫前殿独自一人秉烛到天明，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常常这样通宵达旦地批阅奏章。他不信任手下的大臣，觉得他们不会像他那样勤勉，也因为自己的权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怕哪个大臣掌握了太多的权力，有一天会学他的样。

那天晚上，王莽的所有儿孙都去了皇后所在的椒房殿。他们知道他对自家人尤其严苛，平时做事就如履薄冰，不敢胡来，一旦出了点事，更是相互包庇隐瞒，绝不敢在他面前有所泄露。他们来到这个行将盲目的老太婆面前，其实明白，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心存一丝丝的侥幸，或许这二十多年日夜不断流淌的眼泪，能够有一瞬间软化那副铁石心肠。兔死狐悲，他们实在是为自己求情，哪怕现在并无过犯。

这也难怪。

二十五年前，一家人都还在新野都乡封地时，二子王获有一回为了一些细故责打一名下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问过罚过也就完了。不想那名奴才言语出入，多有不实，激得王获一时大怒，随手拿起桌上石砚砸在他头上，就这么失手打死了。汉朝法律已经对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做出区分，加之死者又是奴婢身份，王获罪不至死，但王莽硬是逼着儿子自杀了。

十五年前，长子王宇的死更是冤枉。孝哀帝死时没有留下子息，王莽等一干大臣就在孝元帝的孙子中选了中山王这一旁支继承孝成帝的血脉，是为孝平帝，即位时年仅九岁。从儒家伦理来说，孝平帝相当于是过继，这样孝成的母亲太皇太后王政君的地位就不受影响了。王莽秉政以公正耿直著称，又一向信奉儒家礼仪，一开始就把孝平的母亲封为中山太后，不准来长安见儿子。这事让王宇怕了，孝哀帝时父亲受到打击，归政就国，就是得罪了孝哀的母亲、祖母，殷鉴不远，孝平帝总有长大亲政的一天，到那时父亲王莽和全家难免遭殃。于是，他就和大舅子吕宽、老师吴章商量，认为父亲别人的话是听不进的，最后决定利用他相信鬼神，让吕宽把血洒在府门上，想以灵异现象来警醒王莽别做得太过分了。结果被人发现。这事本来王宇就是为了家人好，又只发生在自己家里，即便论罪，也不至死，王莽又正坐在安汉公秉政的高位上，要隐瞒也容易，但王莽坚决把他绑送监狱，饮毒药而死，他的妻子吕焉正怀着孕呢，等产好子，立即也被毒死。

大汉朝的高官为了一点小罪，自杀的比比皆是，史不绝书。这里面既有刑不上大夫的观念在，也有汉初绛侯周勃的先例在。周勃被人诬告谋反，关进监牢被狱吏侵辱，最后虽然出狱，想起狱中的经历，不胜感慨，说了一句：“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自此，汉朝高管被追究罪责时，不论是否定谳，往往选择自杀以谢。这也是那时人的傲气。

但即便如此，连杀自己二个儿子，这还是有点过分了，已经不能按常情理解了。普通百姓看到王莽这么大公无私，莫不击节赞赏。那些思想深刻的人，从中看出了王莽的虚伪和危险。

果然，王莽也没让儿子王宇和儿媳吕焉白死。他逼迫王宇老师吴章攀扯，又捏造谋划归政孝平帝母家卫氏的事，借此掀起大狱，诛灭卫氏一门。牵丝扳藤，把那些素来非议自己的各郡有威望之人也统统杀掉，最后还不忘了带上对自己不满的敬武长公主、梁王刘立、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这后面二个，一个是自己的叔叔，一个是自己的族弟。这些人全部被迫自杀，死者以百数，海内震惊。

至此，王莽的家人也不简单地认为他对家人苛刻不近人情了。二子王获之死，或者还有其时王莽失势，易受政敌攻击的缘由；但长子王宇的死，事后却越来越像是手段。二个儿子都因为一点小事被处死，人再狠，也没人能狠得过他。为了权力，每个他身边的亲人，都可能成为祭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