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2/2）

荀子规点点头：“那还用拐弯抹角说？”

周慧一口气说：“我是为儿子的事求你了。”说完这句核心话，周慧似乎从容了

些，她又一口气说完事情的始末，最后才望着荀子规的眼睛强调说，“我希望你能帮

助我儿子弄个保外就医。”周慧的语速很快，快得让荀子规从中不能插话，她怕荀子

规的插话打断她，她便会让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丧失殆尽。说完这话，她也耗尽全身

的气力，深深喘了一口长气，垂下眼帘，不再看荀子规，她怕他拒绝她。他有足够多

的理由可以拒绝她。

荀子规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着呆呆坐着的周慧，眼前出现他离开首都医院的

情景，那个送别的场面实在令他终生难忘。

他走的那天，全科的人还有医院的老人差不多都来送他。院长还特意派了个

小车送。他冲他们挥手告别时，他才看见周慧一个人站在窗前，她们护士办公室在

四楼，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就是这有些模糊的身影却深深印在他的心中，一直印到

现在。

本来那次医疗事故，患者家属已经和医院达成了谅解，医院赔偿了一笔巨款给

家属。可是，有一天，周慧来上班时却发现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直

到院长找她到办公室，她才知道，原来有人把这个事捅给了媒体。当天参与手术的人

都认为，这个人就是周慧。就有人说，看着挺好的一个小护士，却能做出这么歹毒的

事情来。周慧想去分辩，但谁信呢？又去说给谁听呢？她知道又是哪个说的呢？她只

能沉默。但她知道，荀子规不会相信，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于是，报纸上，那个事故就不是手术失误造成患者死亡的医疗事故了，而是一

个玩忽职守的医生，视患者生命为儿戏的责任事故了。上级领导也来追究调查，为

了不让医院为难，荀子规只能辞职离开医院，算是给医院和医院的上级一个交代。可

是，荀子规在这个三甲医院无量的前途，也算是彻底交待了。

现在，他始终也不相信是始作俑者的那个人，十多年后又找到他，那种滋味，

真是欲说还休。他给周慧倒一杯茶，不光想让周慧平静下来，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先喝口水。你说话像是打机关枪似的。能不能慢点说？当然，我还是听明白了。出

?

了这样的事谁都不好过。你为了你儿子来找我，我想，是个母亲都会这么做。其实，

每天都有人找我做相同的事。你说，我怎么办？做还是不做？”

周慧的一颗大大的泪珠，掉进了她端起来的茶杯里。荀子规看在眼里，又说：

“你儿子有什么病史吗？”

周慧似乎看到了希望，说：“他小时候得过急性肝炎。”

荀子规说：“知道了，我看什么时候合适，给他安排一个全面体检。”

周慧知道，荀子规虽然没明确说给她办，但其实就是答应了她这个实在过分的

要求。于是，她一直紧张悬挂着的心，算是放松了。荀子规也看在了眼里，便变换了

话题：“听说，你拒绝了医院提你总护士长，坚决要求留在急诊？”荀子规边说边拉

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盒烟点着。周慧没有回答，却惊异地盯着那支烟。荀子规笑笑

说：“到这儿工作，不知怎么就吸上了烟，也许是一支烟解心宽吧。当然，我不多吸，

只是高兴的时候，偶尔吸一支。”

周慧的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但她马上加以掩饰：“你也知道提我做总护士长？”

荀子规说：“知道，知道，你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虽说我离开了首都医院，但

也有老同事相约在一起聚聚，就听说了一些你的事。”

周慧说：“总护士长不适合我。我这人不擅长做思想工作，自己都管不好，怎么

管别人？做个护士总是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倒觉得自己充实些。”为了掩饰自己的

尴尬，周慧也换了话题，“这里怎么样？还是手术一台接着一台？”

荀子规说：“这里轻闲多了，一周也没几台手术。有也大多是犯人自残。不过，

要是有突发的大手术，我倒希望站在我身边的还是你。为什么？我心里想着几号刀，

不用说出口，你递上来的保准就是几号刀，我心里想的是什么钳子什么剪子，递到我

手上就是什么钳子什么剪子。这就是默契。”

荀子规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为了打破沉默，荀子规总算找到了一个话题，说：“你家的那个还好吧？那时我

们在战地医院，可以说，给他做的那台手术，是我一辈子最成功的了。那么多弹片，

夹得我手软。”

周慧实在不想进入这个话题，这话题实在有点让她难堪。可是，这又是她必须

面对的。世间的事情总是阴差阳错。如果，那台手术没有成功，周慧的今天就是另一

个样的了。于是，她说：“也就是你，要是换个人做，他都下不了手术台。”

荀子规说：“我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当时，心里想，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个

大英雄，我不能让他死在我的手术台上。过去总觉得英雄离我很远，怎么也不会想到

我会给英雄手术。所以，就是不能在我手里咽气。就是那种英雄崇拜情结给我动力。

可是话说回来，要是没有你那种分秒必争的默契配合，他能活下来，也难。”

周慧听荀子规说起这段往事，心里隐隐作痛。曾几何时，吴北上的英雄形象竟

是那样牢牢地抓住了她，俘获了她。少女的心啊，总是那么单纯，那么透明，那么容

易感动，而且，一感动起来就稀里哗啦，眼睛里除了泪水，就只剩下英雄的影子，除

此，便别无一物了。同样是这种英雄崇拜情结，让她与眼前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失之

交臂。直到过了很多年，她才从一个同时参加了那场反击战的军人嘴里知道，事情的

真相是，她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因为太紧张，竟然报错了打击的坐标。把自己的坐标

报成了敌人的坐标。转瞬之间，强大的炮火就铺天盖地而来。他的许多战友还没弄清

是怎么回事，就被死神吞噬。但她不能把这个真相告诉荀子规，她只能无奈地苦笑：

“他还好。工作也努力。”

荀子规浅浅笑笑说：“回去，请代我问他好。”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剩下不多的时间里不过是没话找话。

周慧也不明白，两个熟悉、相知的人，久别重逢，怎么竟会让她心如刀绞，坐如针

毡。她怕坐下去，她会失态，便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