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2/2)
满仓家分得一大抱红苕蔓和一堆萝卜英子带小萝卜,桂花将那红苕叶子混了萝卜英子,用刀切碎了,用竹笼挑到流浴河里洗过,在铁锅里皂水,再放进腌菜坛子里去,放入食盐,辣椒,大蒜,花椒等,用一块洗净的圆石头压了,封了口,让入味去。满仓是最爱吃腌菜的,腌菜过上一个星期,他就会颇不及待地下入筷子去,捞上几筷子腌菜来,泼上一小勺滚油去,加上红辣子,就着包谷谮子稀饭,别提有多香。剩下的小萝卜,加上自家院子角落里挖的一竹笼小洋菜,可以给娃们淹一小坛子酸菜,淹出来的洋菜萝卜疙瘩,嚼起来既酸又脆,这可是几个娃子最爱吃的美味佳肴啊!
队里分的粮食只够年前几个月的开销,忙完了队里的活,人们又一次三五成群地寻粮去。男人们又开始去岭上挖鼠洞,女人们又去田间地头挖野菜。桂花同叶娃柳儿商量着去山里采勺叶菜。桂花翻过远远近近所有的山头,知道那儿药材多,那儿野菜多,那儿有浸水可喝,哪儿有狼洞熊窟。桂花带路,每次不会白跑,多少都能采回一两袋子的山货回来。
男人们挖了两个多星期的鼠洞 ,乡上传下话来,在疫情还没完全断绝期间,鼠洞里挖出的粮食不能吃,应就地销毁深埋,防止新的疫情的生成。但传话归传话,谁辛辛苦苦看见的粮食,谁又舍得扔进火里去。多洗几遍,多见几遍日头,盛进坛子里,在没啥吃的日子里,混一把野菜,多煮几滚水,有总比没有好啊!
男人们挖不成鼠洞,就开始上山挖药了,或者磨亮了镰刀斧子砍笼盘割竹子,回来了挑到五里屯的集市上去卖,换回一些零花钱来,等到过年的时候,大人们怎样搞都行,总得给孩子换身新衣服不是!
满仓知道那儿笼盘多,所以每次总能砍两大捆回来,在院子里扒了皮,燃上一堆柴火来,将一些弯曲的笼盘放进火里烧烤,待那些弯曲的部分烤到发黑发黄直冒热气的时候,抽出笼盘来,在石碾子上拧正了,捆到一块去。满仓的笼盘个粗周正,所以总能买上个好价钱。长庆见人就说,同样的笼盘,到了人家满仓叔手里,就能价高出几分去。满仓也是挖药的行家,他专跑人家不敢跑的地儿,如岩畔边上,别人嫌危险,他不怕,那儿的药材生长时日长,苗子多,根茎壮,挖一个顶平坡上的四五个。黑虎跟着满仓跑,他的动作利落,每次挖的同满仓差不多。药材中最多的是苍杵,其次是鼻疙瘩根,还有柴胡,有时幸运还能挖到党参人参。不管什么药,供销社收的,能变成票子的,他们都挖,有了票子,就能变成米、面、油、酱、醋、盐,就能填饱肚子啊!
女人们除了进山,还有背了袋子上岭去的,去拔野刺筋,野刺筋有一身刺,但饱着一层子面味,采回来后,可水煮了,晾干了,和上面疙瘩吃,总能省些主粮,填饱肚皮不是。分到各家的苞谷芯子,没有谁家烧火了,都晾晒干了,倒到板楼上去,如果过了年,没有什么吃,也只有用石磨捣烂了,放大锅里煮涨了,拌上干野菜咬牙送进肚里去。
十一月份,长庆跑来找满仓,说有人扒了柳林几棵柳树的皮。满仓带着黑虎忠信去河边看,好家伙,一排八颗柳树,一人多高的树身,全露着白花花的身子,树皮不知被谁割回家去。气得黑虎大骂,狗娘养的,树又没招你惹你,你耗了树的皮干啥,我抓住了那小子,也剥了他的皮,让他尝尝这个味!选娃建议全村搜查一遍,把那割树皮的人揪出来,这肯定不是一个人所为,至少有两三个。
满仓摸着那些受伤的树,抬头看了看蓝天,良久道,“算了,算了,在大喇叭里讲讲,让大伙再不要干这种傻事,都是老天爷惹的祸,疫病糟的灾啊!”说完,下到河坝里,挖了一把黑泥巴,抹了柳树露皮的身子。
十二月时,全寨子人喝上了新药汤,疫情又有所缓解。十二月中旬,整个东川地界,下了一场大雪,将通向五里屯的所有路面都封死了,雪足有一尺厚,再加上刮了一夜的风,将低洼地让飞雪填平了,分不出那是路那是雪。各村派出扫路的人都分成两拨,一拨用铁锨前面铲,一拨后面用扫把扫,扫了整整大半天,才将通向各村的路面接通起来。
大雪让疫情一下子缓解下来,停止了传播,县上传下话来,宣布疫情防治工作全面胜利结束。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那天傍晚,任仪悄悄来到满仓家,给满仓送来了两条野猪腿。任仪与满仓喝了一瓶酒,一直聊到半夜。任仪说,这野猪腿是猪娃梁上的好友王胡子送的。王胡子遇见个女人凤儿,自从黑熊那事出来后,凤儿是在也没有脸面儿,每天将自个窝在屋子里,天长日久,得了抑郁症,这下倒好,王胡子的心静了下来,每天回家,凤儿都是呆呆地做好饭,然后呆愣愣地傻笑,完了,一声不哼地坐到一边去。王胡子心疼凤儿,抱了凤儿剥了衣服,就想干那事儿,可下身不争气,气得提起裤子抓起枪来朝空中就是几枪,跑到屋外对着王顺山干嚎了几嗓子,窝到院子里了事。
王胡子送了任仪四条野猪腿,任仪送了两条给满仓,满仓也一帮娃子啊,这马上要过年了,碗里也得有点荤腥不是。满仓问任仪今年柳湾死了多少人?,任仪静静看着屋顶,颤抖着双手道,“整整二十条命啊,二十条命啊!有的是吃死狗烂鸡吃的,有的是吃鼠洞里的霉霉粮食吃的,有的是吃苞谷芯子拉不下活活憋死的,哎,不说了,不说了,惨哪,几十年没死过这么多人了,惨哪!”
满仓道,“你们八个队死了二十个,我们四个队死了十五个,七个死于疫病,八个都是饿死的,哎,有几个老人,脸色铁青,全身浮肿,手一按一个深窝,死时整个身子都变了形,乡上又没有救济粮,老天爷也不给力,这年月,过了年,这可咋办啊!?大部分人家,宁可饿肚子,也要将粮食省下来放到年后去,不然,年前折腾完了,年后喝西北风去!”任仪道,“大哥,年后的事年后再说吧,先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六三年的春节清清淡淡,年三十晚上,只听到稀稀拉拉的几串鞭炮声。桂花一家每人美美地吃了一碗野猪腿炖萝卜,吃了几个包谷面坨坨。桂花特意给满仓盛了几块肉,满仓又夹到桂花的碗里,“你是咱家的主心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谁倒,你桂花都应该给我挺住!”桂花将肉又夹给满仓,“你满仓是全杨柳寨的主心骨,你不吃,我就不吃!”满仓笑道,“我吃,我吃!”然后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就是舍不得咽下去。“香吗?”满仓不住地点点头,“香,香,这野东西就是香!”满仓将一大块肉塞进桂花的嘴里,看着她吃了下去,然后才道,“乖,乖,这才是我满仓的好娘子!” 他趁桂花去盛汤,快步走到解放身边,几个娃子已经将肉消灭干净,互相地瞄着对方的碗,满仓碗里的几块骨肉给每人分了一块去,“吃吧,吃吧,没有了,没有了,吃吧!”
吃过晚饭,桂花满仓看着娃子们在场院里放炮,忽然,天空中长长地划过一道红光去,桂花满仓看着那红光,似一条长长的飞龙一样,向三峰山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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